第一節 老子
儒家與墨家,都是產生於魯的思想,兩者雖則互相反對,但其間多少是有共通點的。道家是產生於宋而波及鄭、楚的思潮,與儒墨稍有異趣。所以有人說道家思想不是中國的思想,而是由印度輸入的外來思想(23);但是我卻仍舊以為儒墨的思想被壓抑了,而成了道家的。
道家的始祖是老子。老子,名耳,字聃(也寫作耽),《史記》中說他是楚人,但是,從《莊子》中記錄他的逸事上來看,似乎是居住宋的沛這個地方的人。(24)又據《史記》,孔子曾經從老聃學禮,有如老聃是與孔子同時的先輩。但是,這恐怕是道家的末流為要說老子是比孔子更偉大的人而虛構的傳說,這種傳說在《莊子》的《天道》篇及《天運》篇中也有,但這幾篇在《莊子》中也是比較新的文章,推定為近於秦漢之際的作品。所以《史記》采用的孔子問禮的傳說,恐怕也是近於秦漢時產生的寓言,而不是很古的傳說吧。
《史記》又列記老聃的子孫,最後,老聃的第八世孫解這個人,做膠西王邛的太傅。膠西王邛,死於漢景帝三年(公元前154年),以一代三十年來追算,老聃當是在公元前154年的二百四十五年前,即公元前400年左右的人,是比孔子約後百年的人。又據《史記》,孔子的子孫,到漢武帝的時候,已有十三代,但老子的子孫,到景帝的時候,隻有八代,由這一點來看,老子至少應是後於孔子約百年的人,因此,老子的年代,是與孔子的孫子子思及墨子大略同時而稍晚的後輩。(25)
據《史記》,老子在其晚年,辭周西遊,從關守喜這個人的請要,寫了《道德經》五千餘言留下了,現在也有叫作《老子道德經》這上下兩卷的本子存在著;但這部書,從它的內容來推測,似是老聃死後經過了一百二三十年之後,老子的後學集合那依據口誦而傳述的話編纂了的,其中很有後來的思想混雜了進去。所以,要研究老子這個人的思想,非從其中抽出以為很早的部分來研究不可。(26)
儒家的始祖孔子,是以說人類道德為主眼的,對於人類的道德是本諸天所賦予的人類的心的本質的這一點,隻作哲學的研究;墨家的始祖墨翟,也隻是用兼愛本諸天誌這句話來說明同一的意義。至於老子,卻更進一步,力說人類的道是隨順天的道的,因此其根本便是天道。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無,名天地之始;有,名萬物之母。”(《老子》第一章)這一節,是說儒家力說的仁道及墨家力說的兼愛,並不是普遍恒久的道(即常道),隻是適應於某時代的教。真正的常道,是絕對的,並不是一時的,相對的。一切人類的知識,是相對的,人類的語言(即名)是相對的,是能說明的,卻不能說明絕對的常道。所以,對於相對的現象(即萬物),是各有其名的,但對於天地之始,即絕對的常道,卻沒有說明他的名。因此,儒家所說的仁道,墨家所說的兼愛,也是相對的,所以不是常道。道家便揚棄儒墨之道,而說絕對的常道。那麽,所謂常道,是怎樣的東西呢?說: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老子》第二十五章)
由這些話來看,老子的道是天地萬物的本源,因為並不是人類道德那樣的小的東西,所以也把它叫作“大”。但是這個道,是超越人類的認識的實在,所以不能用人類的語言來形容。老子說: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老子》第十四章)
就是:老子的道,是超越我們的視覺、聽覺及觸覺的實在,是唯一無二的存在。所以,老子又把道叫作“一”。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第四十二章)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穀得一以盈,萬物得一以生。(《老子》第三十九章)
上兩章中稱為“一”的,便是道的替代的名詞。道的稱為“一”,又稱為“大”,是萬物之本體的道,在數上是唯一的存在,在量上是最大的無限的實在的意思。因而老子的哲學是一元論,這一元的本體是周行於萬物的普遍的東西,所以也叫作“大”。道是如此的周行於萬物的普遍的,又獨立而不改的恒久的,唯一無二的實在;但這又是超越人類的認識的,所以不能用人類的語言來說明。這,如其不加以說明,便沒有使別人悟得的方法;所以老子便用“常”“無”“有”三個字來說明它。所謂“有”,是形容現象界(即萬物)的話,現象是我們能夠認識的,所以把它叫作“有”。但是,道是超越我們的認識的,不能用我們的語言來形容,勉強要形容,隻有說“不是有的東西”,即“無”。所以老子說:
其上不皦,其下不昧,繩繩兮不可名,複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老子》第十四章)
萬物之本體的道,是超越我們的認識的,但由道而顯現的現象,明明白白是存在的,所以道的存在,不能否定。但要形容這個道,繩繩地不知道可以名狀的話,如其勉強要名狀它,那麽,隻能用並非現象界的萬物的實在,即“無物”這句話;所謂“無物”,是不能名狀的狀、不能形容的形,即“無狀之狀、無象之象”的意思。老子如此地以“無”字來形容道;但所謂“無”,是“不是有的東西”的意思,並不是空無的意思。所以,如其用肯定的話來形容,那麽,這可以叫作惚恍。
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第二十一章)
這裏所謂惚恍,所謂窈冥,隻是肯定地表現無狀之狀、無象之象。在惚恍窈冥之中,有精妙真實的作用,這作用成了現象而顯現了,所以現象如柳綠花紅般不違反春秋的時節地動著。所謂其中有精,其中有信,便是這個意思。總之,老子雖則以“無”字來說明道,但這不是空無的意思,而是超越人類的認識的實在的意思。那麽,超越認識的道,並不是空無,這如何能夠悟得呢?我們可以由於現象的存在來想象它的。
夫物芸芸,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複命。複命曰常。(《老子》第十六章)
這一節,很能顯示這個意思。就是:現象界的萬物,芸芸地生成、變化,但不知在什麽時候,又還到原本的本體中;這萬物生成變化而終於還到其本體中是自然的運命,隨順這命,便是複命;萬物複命,這是不論古今,不論東西,永遠在踐行的永久不易的真理,所以這可以用“常”來說明。這永久不易的真理,便是道的精妙真實的作用,因為有這個作用,所以,道又可以叫作“常道”。因而,道是超認識的實在,但並不是超現象的存在,現象便是道的作用的發現。總之,“常”“無”“有”這三個字,是為了說明道是怎樣的東西的語言,“有”是現象界的差別的存在的意思,“無”與“常”是說明無差別絕對的本體的。
一切的現象,是由道而顯現的存在,不外於道的作用。但是人類,相對地觀察這現象,差別其高下,分別其難易,在這差別的見解之下考慮一切。老子說的:
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後相隨。(《老子》第二章)
便是說現象界的存在,全是差別。從我們的知識上來看,現象界的萬物,都是如此地被差別的,但是,這是分劃了在大道周行的過程中顯現出來的變化來觀察的,所以從道本身上來講,一切都不是單獨地存在的。實在可以說:
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老子》第五十八章)
但是,人們總把禍福分開來,避禍而求福。因此,有了競爭,發生了禍亂,不能各自隨順這自然的運命。這不能不說是很違反道的行動。
為避免這違反道的行動,老子教導以濡弱謙下的方法。就是:人類的認識全是差別的,如其沒有差別,人們便什麽都不能認識,但是,本諸這差別的知識而行動,便遠離道的自然。本諸差別的知識而能隨順道的自然的方法,是人們無論什麽時候,總避高而就低,棄榮譽而守垢辱,辭強剛而就柔弱。所以老子說:
知其雄,守其雌,為天下溪。……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知其榮,)(27) 守其辱,為天下穀。(《老子》第二十八章)
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老子》第七十八章)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於道。(《老子》第八章)
這便是老子的處世術,濡弱謙下之說。
第二節 關尹
老子的後學,其數很多,其中最有名的,是關尹、列子及楊朱。這三個人之中,關尹和楊朱似是親炙老子的;列子雖不曾見過老子,但似通過關尹,受了他的影響。這三個人,雖則都祖述老子之學,但是他們所主張的都多多少少有點不同。《呂氏春秋·不二》篇中說“關尹貴清,子列子貴虛……陽生貴己”,這便是最簡單地說明了三個人的主張的特征的。
據《史記》,關尹喜是周、秦國境間守關的人,是當老子離開周而隱遁到秦地去的時候,就老子受《道德經》五千言的人;但從道家的文獻來推測,仍似居宋、鄭的地方的人,似直接受教於老子。他的著作,雖有現在的《關尹子》九篇,但這是後世的偽作,不足信。因而,要知道關尹的學說,沒有直接的資料;幸而《莊子·天下》篇,引了這個人的話,說:
在己無居,形物自著。其動若水,其靜若鏡,其應若響。芴乎若亡(忘),寂乎若清(靜),同焉者和,得焉者失。未嚐先人而常隨人。
由於這一段話,可以知道他的思想。由於這一段話,可以明白,人們隻要沒有我執,便能顯現自然的妙用的。人們應如水一般、如鏡一般,成為無心,以應萬事,應芴乎如忘,又應寂乎如清,這是關尹的主張。其中“寂乎若清”的“清”字,是《呂氏春秋》中所謂“關尹貴清”的“清”字,這個“清”字是關尹學說的中心。那麽,“清”字是什麽意思呢?
“清”字與“靜”字同音,古書中通用的例子很多,上引的關尹的話中,也以“寂乎”兩個字形容“清”字,所以“清”字定是“靜”字的假借字。與《亢倉子》中說的“心正平而不為外物所誘曰清”合並起來看,可知“清”(靜)是心不為外物所誘,便是心不為物欲所亂的意思。就是:關尹將老子的以濡弱謙下為處世的箴言的教訓,及人們當棄剛強就柔弱、避榮高就卑下的教訓,翻譯為主觀的標準,說離去人類的欲便是所以隨順自然的大道。
第三節 列子
關於列禦寇的文獻,現在殘存著《列子》八篇。《列子》八篇是很駁雜的,有的人疑是後人的偽作(29),但是其中有很古的材料,適當地分解開來加以研究,可以概略地了解列禦寇的思想。
老子把現象的本源叫作道,說明道生萬物;列子把這叫作太易,說明太易生成天地萬物的過程。所謂太易,是氣、形、質三者融渾了的實在,這是視之不見、聽之不聞、循之難得的實在,所以,把它叫作太易。太易的“易”字,是與老子說的“視之不見名曰夷”的“夷”字,同音相通的字;老子把道的超越視覺,拿“夷”字來形容,列子便作為“道”的代替的名稱,把它叫作太易。這太易變化起來,便分為氣、形、質,清輕的上而為天,濁重的下而為地,衝和之氣為人,天地含精,化生萬物,這也隻是較精細地說明老子說的“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第四十二章)的話而已。因此,列子的哲學,比諸老子的,並沒有大進步;隻是,在其處世法中,新增了“貴虛”的一點。《呂氏春秋》論評的“子列子貴虛”,便是指這一點。《列子·天瑞》篇中,有
或謂子列子曰:“子奚貴虛?”……子列子曰:“非其名也,莫如靜,莫如虛。靜也虛也,得其居矣;取也與也,失其所矣。”
的一條,很能說明其貴虛說。這裏所謂“非名”,是舍棄人類的分別知慮的意思。人類為了舍棄知慮分別,第一是靜,即離去欲,其次是守虛。所謂守虛,是虛心以去是非利害之念。因此,列子的所謂貴虛,是舍棄是非的判斷,即知的判斷的意思。列子的先生關尹,教以貴靜棄欲;列子以為人類的發生“欲”,由於有是非的分別,如其人類能夠去掉這個分別,“欲”也不會發生了,所以比關尹的貴靜說,更進一步,倡導貴虛。
第四節 楊朱
楊朱的傳記,也很不明晰;《列子》的《黃帝》篇中,載著楊朱遊南方沛的地方,受老聃的教導的故事,可以知道,他也是與老聃同時的人,是繼承了道家的思想的人。
他的著述,也沒有單獨地遺留下來的,隻在《列子》《莊子》《韓非子》等書中,散見他的言論,尤其是在《列子》中,有《楊朱》篇,其中有著許多記載,所以,可以想象其思想的大概。又《淮南子·氾論訓》中說:“全性保真,不以物累形,楊子之所立也。”依據這句話,他的主張在於“全性保真”這四個字。所謂“全性保真”,是保持人類的本性而不加損害的意思,這與《列子·楊朱》篇中說的:
太古之人,知生之暫來,知死之暫往,故從心而動,不違自然所好,當身之娛非所去也,故不為名所勸。從性而遊,不逆萬物所好,死後之名非所取也,故不為刑所及。名譽先後,年命多少,非所量也。
來比較考察,可以知道,他以為名譽、貴賤、年命等不是人類的本性,滿足當身之娛,即肉體的欲望,是所以全性的。又在同篇中有
生民之不得休息,為四事故:一為壽,二為名,三為位,四為貨。有此四者,畏鬼,畏人,畏威,畏刑,此謂之遁人也。……不逆命,何羨壽?不矜貴,何羨名?不要勢,何羨位?不貪富,何羨貨?此之謂順民也。的話。依據這段話,可以知道,他以為壽、名、位、貨這四者,是違反人類的本性的外誘;因此,他說儒家的以仁義導人,是借美名以賊人性,說墨者的勤苦其身而為天下服務是愚蠢。總之,楊朱的主張是:人類的本性隻是色、食之欲,人,不為別人謀劃,又不害別人,隻滿足自己的欲望便行了。這一看,似與老子的思想不相容的,但實在,是承受老子的以隨順自然為人類的道的說頭的,他以為自然的道在人類間顯現的是色、食的欲望,滿足這種欲望便是所以隨順自然,所以他也是道家的一派。
總之,老子的後學關尹、列子、楊朱這三個人,在其哲學上,都與老子相同;至於說及處世法,有的貴清,有的貴虛,有的貴己,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