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莊周
莊子,名周,字子休,宋蒙人,據說曾作蒙漆園吏。《史記》說他與齊宣王、楚威王同時,但據《初學記》卷二十七所引的《韓詩外傳》的記載楚頃襄王曾遣人聘請他的故事,《莊子》的《說劍》篇中記著莊子諫趙惠文王的故事,楚頃襄王是公元前298—前263年的人,趙惠文王也是公元前298—266年的人,所以,莊子也大約是這個時期的人,稍後於孟子。(38)
研究莊子的學說的資料,有現存的莊子三十三篇(39),大別為內篇七、外篇十五、雜篇十一。據說其中內篇七篇是莊周的手筆,此外的是後學附加的。但是仔細地一研究,內篇中也很混雜了新的文章,哪一些是真正的莊周的學說,實難判斷。但廣集先秦著述中品評莊子的話來推究,莊周學說的中心是齊物說及全性說,前者在《齊物論》篇中論述,後者在《養生主》篇及《逍遙遊》篇中論述,所以,把這兩點當作莊周的思想是很適當的吧。
莊周的齊物論,是繼承田駢的貴齊說的,田駢把生死古今看作齊等,莊周也記載著相同的思想。田駢是齊宣王時代居於稷下的學者,莊子稍後於田駢,似乎不曾去過稷下,但田駢也於晚年離齊赴薛,薛與宋很近,莊周受田駢的影響,是在田駢移薛之後的事吧。
據《齊物論》篇說:“天地與我並生,而萬物與我為一。”但是人們都不明白這“為一”之理,常常差別萬物,爭是非真偽,這是完全因為“道”隱而不明,“言”則流於浮華而不盡真理的緣故。所以說:“道惡乎隱而有真偽?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於小成,言隱於榮華。”這便是,是非真偽的差別,所以顯現出來,是因為不見全體,而執著於一局部的緣故。天地間的萬物,是互相因地存在著的,所以可以說“彼出於是,是亦因彼”。而且,這不單在空間的方麵互相依存,在時間的方麵也是相因的,因此,在這裏叫作死,在那邊叫作生,不能不說“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切現象,都是如此地在空間的及時間的兩方麵相因地存在著的,所以,萬物是成為一個體係而存在的,不能孤立地存在的。因此,把這個和那個分離開來,加以是非然否的批判,是錯誤的。
一切的現象,在一方麵有“可”的地方,在別一方麵,定有“不可”的地方;但這可否的評價,是因為偏於一方麵而起的,從“道”的全體上來看,既沒有“可”,也沒有“不可”,萬物是一體的。例如,現象如輪轉的環,站在環的左麵來看右麵,左麵看去很好,右麵看去很壞;站在上麵來看下麵,上麵看去很好,下麵看去很壞。但這些都是偏於一方麵的見解,不是公平的判斷,如其要下公平的判斷,非站在環的中央來看不可;到一站在環的中央的時候,彼此的相對,便自然地消滅了,便感到一切的現象都是無窮盡地在運轉的了。把這個彼此的對立的消滅的境界,叫作“道樞”。
萬物都出於道,但是,是道的一個局部,不是全體。於是乎,甲與乙相對立的優劣的比較便發生了;但是,萬物都出於道,都有著應該如此的理由,從這一點上來看,萬物都是絕對的、平等的,這叫作“天鈞”。所謂“天鈞”,也寫作“天均”,是“自然的平等”的意思,指萬物各自的絕對性。於是,莊子說,人們居住在這個世界上,應該“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所謂“和之以是非,而休乎天鈞”,是舍棄人類的知識,而隨循自然的平等性的意思。
莊周的哲學,胚胎於田駢,這已在上麵敘述過了,但他的處世論,我以為是出於楊朱的。楊朱的主張,前麵說過,用一句話來概括,可以歸諸“全性保真”這四個字中。莊子也在《養生主》篇中說: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真),可以全生(性),可以養親(身),可以盡年。
這是強調全性保真說。就是,依據這一段話,莊子是說不為了名而行善,也不作那觸犯刑罰的惡,如其依據人類身內的欲求而行動,那麽,便能保其本真、全其本性、養身、全天年,這與楊朱的思想全然相同。又楊朱為了全性保真,說非舍棄壽、名、位與貨的四項不可;莊周也在《逍遙遊》篇中,力說非去掉名、功與己不可。所謂名與功,相當於楊朱的名、位與貨;隻“己”這一個字,是楊朱所不說的。楊朱,如孟子所非難的那樣,是為我主義的人,是特別重視“己”的,所以,不敢說去己;莊子卻教導說,己也要舍棄。莊周的說去己,是說舍棄以自己為標準的是非利害的判斷,而應該依據萬物齊同之理,悠悠自適的;他的所以說去己,是采取田駢的貴齊說的結果。於是到了莊周,巧妙地把田駢的哲學與楊朱的處世論結合起來,成了一家之學。人類的真性,楊朱解釋為色食之欲;但據莊周,便成了離去是非的判斷、彼我的相對而顯現的自然的真性了。
前麵已經說過,《莊子》的外、雜篇,是莊周的後學附加的,其成立的年代,各部分不同,所以其中的思想也自然不同了。仔細地敘述這些部分,這在這部小著述中是不可能的事。現在,單就下列二點事敘述一下:關於成為莊周的齊物說之中心的“天鈞”的思想之進化;對於全性說的“性”的思想之進化。
《齊物論》篇中所謂的“天鈞”,是自然均平之理的意思。但在《寓言》篇中,卻說:
這是說,天地間萬物,由同一種子而出,變化為種種的形狀,如環一樣地回旋的,這叫作天鈞,也叫作天倪。所謂“天倪”,是“天研”的假借,“研”字與“磨”字同義,所以,這是把天地萬物的變化而回旋的,比之於磨石的回旋的。因此,天鈞也成了自然的陶鈞的意思,而不是均平齊等的意思了。《至樂》篇,更說明萬物的變化的狀態:
這一段文章中的“萬物皆出於機,皆入於機”的“機”字,與“種有幾”,是同一個字(41),把它與《寓言》篇中“萬物皆種也”的話比較起來觀察,我們可以想象,《寓言》與《至樂》的作者,對於天地間萬物的變化,從生物學上來看,以為由同一種子而出,轉轉地變化的。這與莊周《齊物論》中的思想來比較,是大大地轉化了的思想。現存的《齊物論》篇的底末了,有著
昔者莊周夢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適誌與,不知周也。俄然覺,則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與,胡蝶之夢為周與?周與胡蝶,則必有分矣。此之謂物化。
的話,物化的思想,也是要與《寓言》與《至樂》的思想相對勘才能理解的,怕不是莊周自己的思想。因為《齊物論》的後半,是移入了外篇的文章的,載著比前半稍後的思想。(42)所以,在前半,把“天鈞”用作自然均平的意思;後半,卻用“天倪”來代替了“天鈞”,天倪即天研,是把宇宙譬諸陶鈞或磨旋的話。
第二節 莊周後學的複性說
莊周的處世道德,可以歸之於“全性”這兩個字,這已在上麵敘述過了。但在莊周後學之間,有從“全性”轉而倡“複性”的。
上列的一節,是說明人性的本源在於泰初的無,說修性便是複歸於泰初。這所謂複歸於泰初,叫作複初,修其性叫作反性或者複情。那麽,反性或者複初,如何才能做呢?《繕性》篇中,說反性之道,在於養恬,《刻意》篇中,說在於去知巧而合於虛無恬淡天德。這些,都是莊周不曾明言過的思想,是莊周後學發展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