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陸九淵

正當朱熹講學,正統派極盛的時候,陸九淵提出相反的主張與朱熹對立。

朱熹主道問學,下學而上達(從小事做起);陸九淵主尊德性,先立乎其大(先要立大誌,明本心)。朱熹主格物致知,陸九淵主先發明人的本心。朱熹主歸納,由博反約;陸九淵主演繹,執簡馭繁。朱熹主讀書講學,陸九淵主實踐中(人情事勢物理上做功夫)提撕省察(指點出道理),悟得本心,不必多讀書(學苟知本,六經皆我注腳)。朱陸鵝湖大會,陸作詩說:“易簡工夫終久大(自稱),支離事業竟浮沉(譏朱)。”朱答詩道:“舊學商量加邃密,新知培養轉深沉。”朱陸治學方法不同,兩派相爭主要就在這一點。

陸九淵學問宗旨也“主靜”,同時頗有主動的趨向。他教學生下棋,說可以長人精神,又教彈琴,說可以養人德性,又說“精神不運(動)則愚,血脈不運則病”,他把俗人喜聲色、喜富貴、喜文章技藝,與朱派專在口頭上談學問同樣輕視,認為說空話,不理會實際行事,絲毫沒有意義,這是陸學勝朱學的地方。

陸九淵主張先明本心,所謂本心,就是本人主觀的判斷。楊敬仲問九淵什麽是本心,九淵說:“你剛才判斷兩個賣扇人爭訟,你知道是的是是,非的是非,這就是你的本心。”統治階級認定剝削壓迫是是,人民反抗是非,所以九淵的學說,雖然沒有正統派那樣更容易利用,但並不妨害皇帝、士大夫尊嚴的“天理”和“正義”。

(二)王守仁以前的理學

陸九淵死後,學派衰落,傳授乏人。朱熹死後,門徒轉相標榜,聲勢大盛。趙昀是南宋的昏君,信任賈似道,是禍國殃民的奸相,他們表揚朱注四書,送朱熹木主入孔廟,用道學家(程朱學)做官,道學家大歡喜,傳授更盛。元末修《宋史》,特立《道學傳》(周、程、朱),表示朱熹直接孔孟的道統。明朱元璋提倡程朱學,做八股文必須依照朱注語氣,才算合格。朱棣命儒臣胡廣等撰《五經大全》、《四書大全》、《性理大全》等書,結集宋儒正統派學說,頒布全國,士人頭腦中,除了讀朱注四書,做八股求官,再沒有別的思想。所謂儒者,也隻取程朱舊說,屋下架屋地敷衍一番,名儒薛瑄說:“自考亭(朱熹號)以來,聖道已大明,不煩後人發揮,照他說的做去就成。”思想界昏腐到這個地步,窮極必變,定要發生新的反抗思想。

陸九淵與朱熹對立,明儒反朱,自然向九淵求援。陳獻章(正統、弘治時人)首創近乎陸學的白沙(獻章,廣東新會縣白沙裏人)學派,他的學問宗旨在“自得”,反對依牆靠壁。曾對弟子陳庸說:“我說不是你也說不是,我說是你也說是,不是是都由我說,你有些什麽呢?”他教人“做學問該從靜坐中養出個頭緒(明本心)來,才有商量處”,又說“理會得這個(理),那麽,天地由我立,萬化由我出,宇宙全在我了”。又說“人除了這個心這個理,便無可貴,渾是一包膿血裏一大塊骨頭,吃飯著衣,爭權奪利,與禽獸無異”。這些顯然是陸學的話頭,但他並不標明陸學對程朱挑釁。

(三)王守仁

王守仁(弘治、嘉靖時人)比陳獻章後起,發揮陸學,建立姚江學派(守仁,浙江餘姚縣人),在思想界推倒腐朽空虛的程朱派,稱霸南方(北方儒者仍講程朱學)。王學影響不僅鼓動了思想界,不僅鼓動了政治界,而且傳入日本(明亡後,義士朱之瑜留居日本,為幕府德川光國賓師,傳授王學),成為明治維新的一個力量。

陽明(王守仁幼年在浙江紹興縣陽明洞讀書,因取為號)學說的宗旨,在破壞束縛身心的程朱學,提倡“狂”(率真進取)的學風。他說:“教育童子,應該讓他自由發展個性,教師隻是誘導他向好的方向走就成。如果一味拘束督促,學生看學校如牢獄,看師長如寇仇,勉強裝出規矩,養成詭詐頑鄙的習氣,教他為善,實際是迫他為惡。”陽明《傳習錄》載《訓蒙大意示教讀劉伯頌等》是一篇很好的教育理論。某次陽明與弟子們閑坐,舉扇說“你們用扇”,一人起立對道“不敢”。陽明道:“聖人的學問,不是這等捆縛苦楚的,不是裝做道學的模樣。你們看《論語》曾點言誌一章,何等狂態,隨口狂言,要是伊川(程頤),便斥罵起來了。孔子卻稱讚曾點,足見聖人教人,不是要束縛眾人成一個模型。”陽明最惡鄉願(偽君子程朱派),他說:“鄉願行為有兩麵,忠信廉潔去哄騙君子,同流合汙去迎合小人,他們沒有顯著的罪惡可指,但他們的心早已破壞了。熟媚圓活,善能合俗,永不會學得聖人的道理。隻有‘狂者’,才能免俗染,成聖人。”陽明這種主張,正與庸俗的程朱學對立。

陸九淵提出“心即理”的說法,王守仁把它發揚了,以為“心明便是天理”。朱熹說心可以“窮理”,但不能“盡理”,“心明乃見天理”(心和理內外兩立)。這是朱王兩派基本不同處。王學宗旨在“致良知”。所謂“良知,隻是個是非之心,是非隻是個好惡,隻好惡就盡了是非,隻是非就盡了萬事萬變”。所謂好惡,就是“好好色惡惡臭”的好惡,是直覺的、純潔的,絲毫沒有私欲摻雜在好惡裏麵。因此致(行)良知的功夫一定是“去人欲而存天理”,一定是“知行合一”。見好色(美色)一定喜歡,聞惡臭(臭穢氣)一定厭惡。這是合一的知行,凡不行的知或知而不行,都不是良知,如果是良知,那就自動的非行不可了。

陽明有四有教義:“無善無惡心之體(靜),有善有惡意之動(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又有“無善無惡理之靜,有善有惡氣之動”二句,意謂心體本靜,無善惡可言,善惡是在感動以後才發生。陽明在日,門下大弟子錢德洪、王畿已發生爭議。王畿說:“先生說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怕不是究竟話頭。”德洪問:“為什麽?”畿說:“心體既是無善無惡,意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知也應該是無善無惡,物也應該是無善無惡。如果說有善有惡,畢究心也未是無善無惡。”德洪說:“心體原來是無善無惡,因為習染已久,覺心體上見有善惡在,為善去惡,正是複那本體功夫。”王畿這段主張稱為四無教義,陽明死後,弟子各分派別,在浙江、廣東、福建、江西傳播致良知的學說。

(四)中派王學、右派王學

中派——錢德洪篤守陽明四句教義,又加一個“戒懼”(敬)功夫。他說:“戒懼就是良知,覺得多這戒懼,就是功夫生了。久後本體(心)功夫,自然融合無間,做到‘不思而得,不勉而中’,隻是一個‘熟’字罷了。”

右派——右派在江西盛行。鄒守益說“獨知”(不雜人欲的知)就是良知,必須“戒懼”、“謹獨”才能致良知。聶豹、羅洪先等發揮陽明主靜的一部分學說,拈出“收斂保聚”作培養功夫,陽明學說活生生的一部分,被右派完全抹煞。

(五)左派王學

王畿提出四無教義,認陽明四有是教中等以下人的說法,所以要用為善去惡功夫;他自己的四無,是教上等(最聰明人)人的說法,明本體便是功夫,好比禪宗的頓悟。他說:“吾心有良知,遇父自能知孝,遇兄自能知悌,遇君上自能知敬,推擴為五常,百行,萬物變化,不可計數,我心都能隨來照應,足見萬物包含在我的良知裏麵。”

(六)不利統治階級的王學

王學從右到左,雖然分派很多,但所謂良知,並沒有超越統治階級的良知,也就是所謂是非,並沒有違反統治階級的是非。隻有良知說傳入被壓迫階級的時候,良知成為危險的學說,朱、王兩大派同聲攻擊,抑製新良知學說的發展,朝廷也用嚴刑捕殺、禁止,不讓卑賤人民覺悟自己同樣有良知的機會。到清朝,連右派王學也被禁止了。

王艮——王艮創造這一學派,稱為泰州學派。他是泰州(江蘇泰縣)安豐場的鹽丁,年三十,到山東販鹽,見孔子廟,立誌想當聖人。後從王守仁受學,與王畿同稱大弟子。艮講學宗旨,在人我互親,要人愛我,必先我愛人,人不愛我,必反省自己,反己就是格物的功夫。又說:“百姓日用(日常生活)條理處,便是聖人條理處,聖人知條理,便不失,百姓不知便易失。聖人的道理,與百姓日用是無異的。凡無用(不合百姓日用)的都是異端。”又說:“天民(常人)隨命,大人造命。”心齋(王艮號)學說含有濃厚的平民色彩,把高妙不測的聖道,看作百姓日常生活的規律,不合的便是異端。人我互親,反己格物,與其他學派高談主觀的天理大異。大人造命,與儒家居易(守常道)俟命(聽天命)傳統觀念相反,艮收學徒不論身份,上自官吏,下至農商,環集聽講,隨機立教,光明洞達,如脫桎梏,影響比陽明大得多。

王艮死後,弟子傳授分士大夫及平民兩派。士大夫派首推徐樾、王棟。徐樾傳趙貞吉、顏鈞,鈞傳何心隱。其他如耿定向、祝世祿、周汝登、陶望齡、焦竑、李贄諸人,都能擺脫禮教的束縛,起著極大的反抗作用。平民派首推樵夫朱恕。恕是泰州草堰場人,每擔柴經過心齋講堂,息擔聽講,日久成大弟子。恕傳興化(江蘇興化縣)瓦匠韓貞,貞有弟子千餘人,全是農工小商人。貞傳福建商人林納。其他如江西農民夏廷美,福建油店傭工陳真晟都是泰州學派的名儒。不過平民派主張近乎庸俗,助官府教化,勸人安分息訟,不談世事,沒有士大夫派那樣敢大膽破壞儒家的禮教。

士大夫派尤著名的學者,他們不幸的遭遇,簡略敘述如下:

顏鈞——鈞字山農,江西吉安人,主張道就是率性行事,純任自然,凡先儒講究的道理格式,都是害道的東西。山農性義俠,喜救人急難,有誌救世,曾作詩道:“若得春風遍九垓(掌握政權),世間那有三歸台(無富人,人民得免痛苦),君仁臣義民安堵(做到君不暴虐,官不貪汙,人民安居樂業),雉兔芻蕘去複來(漁獵樵夫等貧賤人得自由生活)。”表示他的政治理想。當時無論所謂賢人壞人,都痛恨山農,無故捕下南京獄,決心殺他,幸得義士竭力營救,免死充軍。

梁汝元——汝元,江西永豐縣人,幼年補諸生(秀才),從顏山農學。聚族人共居,親身管理一族事務,冠婚喪祭錢糧徭役等事務,族中貧富互助,有無相通,成效甚著。本縣知縣某貪虐橫征,汝元上書譏刺,縣官大怒,誣陷汝元入獄,擬死罪。後得人營救,脫身走北京,招集徒眾講學,得罪張居正,又設密計驅逐奸相嚴嵩,嚴黨怨恨入骨,到處訪拿,汝元改姓名逃禍,仍不廢講學,張居正執國政,汝元正在湖北孝感縣講學,巡撫王之垣捕汝元死獄中。汝元屢改姓名,有何心隱、何夫山、何兩川、梁無忌、梁光益等名,想見他當時處境的險惡。

李贄——贄字卓吾,福建晉江縣人。萬曆時任雲南姚安府知府,聚眾講學,忽自剃發(學佛徒)坐大堂辦事,上官勒令解職。寓居湖北黃安縣,招集男女,不分身份,傳授心得,公開斥責孔孟以下諸儒,認人應該有欲,他說:“酒色財氣,不礙菩提路。”這在當時,真是大膽的猛吼。朝廷怒不可忍,捕贄下獄死。

滿洲入關,禁絕士人結社講學,王學受壓迫尤重,泰州學派民間密傳,成若有若無的形狀。鹹豐同治間,泰州人李晴峰闡明舊傳,增入反滿宗旨秘密講授,有弟子數百人,散布長江南北。兩江總督沈葆楨下令捕拿,李晴峰急毀所著書,泰州學派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