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年間,唐王朝的主要曆史任務是“削平區宇”,進行統一全國的戰爭,不可能把重點放在如何治理國家上。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為皇太子,開始執政,就令百官“備陳安人理國之要。”正式即位後, “安人理國”更成為一個極端緊迫的任務。
武德九年十月,唐太宗親自主持關於“自古理政得失”的辯論,力圖找到一條實現“天下大治”的途徑。當時麵臨著百廢待舉、百亂待治的局麵,大亂之後究竟能否大治?“人皆異論”,持懷疑態度的不少。連求治心切的唐太宗,也發出了“今大亂之後,其難治乎?”的感歎,對於唐初“致治”缺乏信心。唯獨魏徵滿懷信心地說; “亂後易教,猶饑人易食也”, “若聖哲施化,上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期月而可,信不為過,三年成功,猶謂其晚。”這是很有見地的。
可是,大臣封德彝等人卻大不以為然,引證曆史,說什麽夏,商、周三代以後,人心漸漸地澆薄,所以秦朝專用法律,漢朝雜用霸道,它們是想教化而不能,不是能教化而不想。甚至當著唐太宗的麵,厲聲指責: “魏徵書生,不識時務,若信其虛論,必敗亂國家。”剛直的魏徵也不客氣,援古引今,考之史籍,反複說明亂後致“太平”的事例多得很,強調指出: “若言人漸澆訛,不及純樸,至今應悉為鬼魅,寧可複得而教化耶?”駁得封德彝啞口無言。
最後,唐太宗擯棄了封德彝的陳腐論調,采納了魏徵的建議,作出了“大治”天下的決策。經過數年的不倦努力,取得了“華夏安寧,遠戎賓服”的局麵。唐太宗情不自禁地讚歎說: “使我遂至於此,皆魏徵之力也。”可見,這場辯論,對於唐初“貞觀之治”發生了何等深遠地影響!
唐太宗和魏徵之所以比封德彝高明,是因為他們看到了人心思治的曆史趨勢。魏徵說: “凡人在危困,則憂死亡。憂死亡,則思化。思化,則易教。”從這種邏輯推理得出“致化”的結論,當然不可能科學地解釋曆史現象。
須知,隋末動亂造成了州縣蕭條的景象: “黃河之北,則千裏無煙;江淮之間,則鞠為茂草。” “率土之眾,百不存一。幹戈未靜,桑農鹹廢,凋弊之後,饑寒重切。”直至貞觀初期,社會經濟凋弊尤甚, “自伊洛之東,暨乎海岱,茬莽巨澤,茫茫千裏,人煙斷絕?雞犬不聞,道路蕭條,進退艱阻。”既然無數飽嚐喪亂的人們,生活在“危困”之中,掙紮在“死亡”線上,就更加渴望有休養生息的機會了。
“百姓凋弊”的現實幾乎隨處可見,任何人都容易感受到。但是,要了解“百姓欲靜”的願望,就非有遠見的政治家不可了。唐太宗和魏徵恰恰對這股曆史潮流深有所感,所以在關於“理政得失”的辯論中,能夠及時地作出“大治天下”的決策。
那麽,天下怎樣才能“大治”呢?唐太宗和魏徵的回答是撫民以靜。所謂“靜者,為化之本”,這就是“安人理國”的根本方針。
任何的施政方略都是不斷完善的。
唐高祖李淵早就提出了“安人靜俗”的方針,不久又強調: “新附之民,特蠲徭賦,欲其休息,更無煩擾,使獲安靜,自修產業。”但是,在武德七年以前,統一戰爭頻繁,就全國範圍來說,百姓尚未獲得“休息”的機會。以後三年裏,封建統治集團內部爭鬥激烈, “安靜”方針貫徹很不得力。
及至武德九年八月,唐太宗即位,北方突厥揚言以“將兵百萬”相威脅,頡利可汗侵犯至泊水之北。唐太宗挺身而出,訂立了“便橋之盟”,突厥才撤退回去。事後,唐太宗對大臣們說: “我新即位,為國者要在安靜。”因為“國家未安,百姓未富,且當靜以撫之。”可見,唐太宗所謂“安靜”,最初主要是指不進行對外戰爭,使百姓減少兵役的負擔。
不久,經過“理政得失”的討論,所謂“安靜”又包括了新的內容。武德九年十一月,唐太宗和群臣商議“止盜”對策,提出了“安人理國”的四項措施:一是“去奢省費”;二是“輕徭薄賦”;三是“選用廉吏”;四是“使民衣食有餘”。同年同月,唐太宗強調指出: “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刻民以奉君,猶割肉以充腹,腹滿而身斃,君富而國亡。”
這個比喻,形象地表明了治國必先安民的遠見卓識。貞觀元年,唐太宗重申“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次年進一步闡明治國在於“人君簡靜乃可致耳。”這樣,以“存百姓”為宗旨,以“簡靜”為特征的治國方略,就被明確地規定下來了。此後,唐太宗“夙夜孜孜,唯欲清靜,使天下無事。”
總結曆史經驗也是製定方針政策的重要根據。鑒於隋煬帝的倒行逆施,唐初君臣們痛感到非“靜”不可了。魏徵向唐太宗說: “百姓欲靜而徭役不休,百姓凋殘而侈務不息,國之衰弊,恒由此起。”
為了避免重蹈隋亡的覆轍,唐太宗堅決地實行“安靜”的政策。後來,魏徵在論時政第三疏中,總結了隋末,唐初的兩種不同方針和兩種不同效果,指出: “隋氏以富強而喪敗,動之也。我以貧窮而安寧,靜之也。靜之則安,動之則亂,人皆知之,非隱而難見也,非微而難察也。”這個鮮明的對比,說明隋唐初封建統治者在策略上的變換。
唐太宗的撫民以靜的治國方略,是跟一定的政治思想與經濟思想相聯係的。貞觀二年,他對大臣們說: “凡事皆須務本。國以人為本,人以衣食為本,凡營衣食,以不失時為本。”這段話簡要地揭示了他的民為邦本與靜為農本的思想內容。
民為邦本,原是儒家傳統的政治思想,也是曆來所謂“治國”大義。儒家能認識到國家與人民之間存在著既對立又依存的關係,是開明君民觀的表現。
不少帝王在口頭上或者官樣文書上叫喊過,但像唐太宗那樣切實地加以推行,卻是寥寥可數。他鑒於隋亡於虐民的教訓,把“存百姓”當作“為君之道”的先決條件,同時又把“存百姓”跟帝王“正其身”相聯係。他的思想邏輯可歸結為:封建王朝的長治久安是取決於百姓的能否生存,而百姓的存亡又取決於君主自身能否克已寡欲。他把國治、民存、君賢三者有機地聯係起來,反複強調民存取決於君賢。這種觀點雖然誇大了君主個人的作用,但它承認君主的安危、王朝的興亡取決於百姓的生活狀況,畢竟是開明的君道觀。
他的一句名言雲: “有道則人推而為主,無道則人棄而不用。”就是君主的安危還受到人民力量製約的思想流露。
從民為邦本的政治思想出發,必然要引申出農本論的經濟思想。“國以民為本,人以食為命,若禾黍不登,則兆庶非國家所有。既屬豐稔若斯,朕為億兆人父母。”人離不開衣食, “營衣食”就是要搞農業。誠然,小農經濟是封建社會的物質基礎,重視農業的思想應是封建社會普遍的曆史現象。
然而,隋末統治者卻踐踏了農本思想,而唐太宗則維護了農本思想。他清醒地知道,要想在政治上“大治”,就必須在經濟上不奪農時;如果不留意農業這個根本問題,新王朝的統治就會有得而複失的危險。所以,他“唯思稼穡之艱,不以珠璣為寶。”重視農業是唐太宗施政的一條基本原則。
唐太宗的農本論並非抽象的概念,它的表現形式就是靜為農本的觀點。具體地說,一方麵要讓農民休養生息;另一方麵統治者征役要不違農時。兩者比較而言,與民休息是靜為農本的核心內容,而不奪農時則是休養生息的必要條件。
貞觀二年,唐太宗在慰勞刺史陳君賓時說: “是以日昃忘食,未明求衣,曉夜孜孜,唯以安養為慮。”貞觀三年四月,在《賜孝義高年粟帛詔》中說: “自登九五,不許橫役一人,唯冀遐邇休息,得相存養。”貞觀八年,又指出: “朕有天下以來,存心撫養,無有所科差,人人皆得營生,守其資財,即朕所賜。”諸如此類,盡管有溢美之詞,仍然可以窺見唐太宗是注意貫徹靜為農本思想的。在社會經濟蕭條的境況下,要恢複與發展農業生產, “唯以安養為慮”,與民休息,不違農時,舍此別無其他辦法。
唐太宗及其臣僚在強調休養生息的作用時,還多次用養病來比喻。貞觀五年十二月,他說: “治國與養病無異也。病人覺愈,彌須將護,若有觸犯,必至殞命。”的確,對於經曆隋末喪亂而創建的國家,猶如久病初愈的人,隻有悉心護養,才能興盛起來。貞觀六年正月,魏徵也生動地講過:“今有人十年長患,療治且愈,此人應皮骨僅存,便欲使負米一石,日行百裏,必不可得。隋氏之亂,非止十年,陛下為之良醫,除其疾苦,雖已義安,未甚充實。”上述比喻把休養生息提高到治國方略的高度,足見“靜為農本”在唐太宗經濟思想中占有極其重要的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