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太宗是一位傑出的政治家,也是一位詩人兼書法家。他在《金鏡》中說: “夫立身之道,在乎折衷,不在乎偏射。”故他“雖以武功定天下,終當以文德綏海內;文武之道,各隨其時。”他重視文化,文藝的作用,喜歡附庸風雅,刻意工書,也是他倡導以文治國的一個方麵。基於此,他成為唐代一個具有較高文化素養的君主。
唐太宗初以武功立國,不暇於學,而“晚始向學,多屬文賦詩,天格贍麗,意悟衝邁”。由於他喜歡舞文弄墨,生前寫了不少詩文,清人將他的詩文編入《全唐文》,《全唐詩》中,有文七卷、賦五篇,詩一卷六十九首。
李世民的散文多屬政論、史論、詔敕之類,其中《帝範前、後序》《金鏡》等為其代表作品。散文多用駢儷文體,尚未擺脫六朝以來的綺麗文風,故注重辭藻、語多用典、講求對偶、排列工整。在一定程度上束縛了思想的發揮與感情的活躍。但是,作為一代開國有功之君,憑著他豐富的政治經驗與艱難的統治曆程,具有比較深厚的生活根基,故政論言之有物,有的放矢,其中不乏巧思警句。
如《帝範後序》總結自我一生功過,恰如其分,語多勵人:吾即位以來,所缺多矣。奇麗服玩、錦繡珠玉,不絕於前,此非防欲也。雕楹刻桷,高台深池,每興其役,此非儉誌也。犬馬鷹鶻無遠不致,此非節心也。數有行幸,以亟勞人,此非屈己也。斯數者,吾之深過,勿以茲為是而取法焉。但我濟育蒼生,其益多;平定寰宇,其功大。益大損小人不怨,功大過微德未虧。
唐太宗以君道自勵,以慎終自勉,以史事鑒今,以帝範訓子,以忠諫察臣,以正直垂節。內容多涉戒奢、防驕,納諫,任賢,宣揚王道,探究人事,勵精圖治、撥亂反正,開創了富有時代特色的貞觀文風,直接為“貞觀之治”的政治服務。在太宗的倡導與實踐下,出現了貞觀宮廷文壇的盛況。盧照鄰指出:貞觀年中,太宗外厭兵革,虞(世南)、李(百藥)、岑(廣本)、許(敬宗)之儔以文章進,王(珪)、魏(徵),來(濟)、褚(亮)之輩以材術顯。鹹能起自布衣,蔚為卿相,雍容侍從,朝夕獻納。我(唐)之得人,於斯為盛。變風變雅,主體不拘一途;既博既精,為學遍遊百氏。
唐初詩作流傳後世最多的當首推唐太宗。唐太宗生於北國,長於隋末,且愛好文學,自然易受南北詩風的熏陶。氣度雄豪類近北詩剛勁之風,貴族世家又性喜南詩柔媚之詠。唐初政治上一統,亦要求南北詩風冶於一爐。
唐太宗在《帝京篇序》中指出: “釋實求華,以人從欲,亂於大道,君子恥之”,要求文藝像政治一樣, “節之於中和,不係之於**放”。“中和”者,糅合南北文風取長補短也。也就是李延壽、魏徵所說的: “各去所短,合其兩長,則文質炳炳,盡美盡善矣”。然而統一南北文風,曆時既短,亦非朝夕可成。就其倡導者貞觀君臣而言,也未能如願。故南朝崇尚綺麗文風的餘波,仍能殃及唐初文壇。使唐太宗的文藝理論與創作實踐產生脫節,故他的詩作注重繁富辭藻之形式,缺乏感人的思想**。雖然如此,但其內容並不頹廢、萎靡。不過,藝術形式上的拘謹,也確實削弱了詩作的感染力。
唐太宗的近半數詩,為宮廷詠物之作,此外為敘事,寫景以及從京城到地方巡遊的帝王生活的描繪。他善於抒發政治情懷,也有成功的寓情於景的篇章。《帝京篇》與《春日望海》就是這方麵的代表作。
《帝京篇》組詩共十首,以首寫長安宮殿始,末以反省戒驕終。首尾連貫,層次曆曆,為其精心傑作。如開篇: “秦川雄帝宅,函穀壯皇居;綺殿千尋起,離宮百雉餘。連薨遙接漢,飛觀回淩虛,雲日隱層闕,風煙出綺疏。”不僅對仗工整,而且氣魄宏大。末首六句較為集中地闡述了他的治國惠民的政治思想:“人道惡高危,虛心戒盈**;納善察忠諫,明科慎刑賞;奉天竭誠敬,臨民思惠養。”指出治國不善,可能危及國家覆滅,因此必須保持清醒的頭腦,警惕政治上的自滿與生活上的**。勵精圖治還需明察臣下的直言規勸,擇善而從;明確法律條文,才能賞罰分明。末了還假托天命以敬天臨民,剝削有節而稱明君。
《春日望海》是一首五言二十句的古詩。前十句主要寫景,展現春晨“滄海”的浩瀚和日出的壯麗。作者用“地紀”“天潢”“三嶺”“八荒”形容祖國山河磅礴的氣勢。又以“拂潮雲布色,浪穿日舒光。照岸花分彩,迷雲斷雁行”四句渲染日出海景的壯觀,不禁心潮起伏,由即景轉入抒情,寄托政治抱負: “懷卑運深廣,持滿守靈長”,意即謙謹執政,深謀遠慮,守成防驕,才能長保江山。下麵,再從自然的滄桑劇變想到社會的時勢運轉,由此追思曆史上秦皇、漢武的功業,轉而批評他們出海求仙的虛妄,最後以“端拱且圖王”作結,表明自己搞好國家治理的決心。
唐太宗不僅能作詩,而且也能評詩。如他曾命令“藻思沉蔚,尤工五言”的李百藥和作他的《帝京篇》,閱後“歎其精妙”,還手詔讚之; “卿何身之老而才之壯?何齒之宿而意之新?”又如他讀了楊雄的《甘泉賦》《羽獵賦》、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班固的《兩都賦》等,都認為失之“文體浮華,無益勸戒”。
作為政治家的唐太宗,他的作品具有顯著的政治色彩,故他的文藝觀明顯地反映了文以載道與文以載德的特點。
貞觀文壇盛行君臣唱和,應製奉答、赴宴酬詠之風,其中不乏歌功頌德、摹寫宮廷篇章,但在唐太宗強調詩貴勸誡、大臣力主體尚雅正的詩論製約下,並無卿卿我我的兒女豔情之作,宴會唱和也多抒發政事。如唐太宗有一次在洛陽宮宴飲群臣,興之所致,即席賦《尚書》詩一首,中雲; "縱情昏主多,克己明君鮮。減身資累惡,成名由積善。”詩意認為明君治世積善,不妨適情娛樂,流露得意神情。魏徵便賦《西漢》一首,以漢高祖艱難創業,諷勸太宗不應及時行樂:“夜燕經柏穀,朝遊出杜原,終籍叔孫禮,方知天子尊。”太宗聞之讚曰, “魏徵每言,必以禮約我。”貞觀君臣詩作貫穿君道、以禮約束,是文以載道的顯例。
唐太宗不重文名,注重修身,以昭君德,形成了文以載德的文藝觀。由於他喜作詩文,日積月累,遂成宏篇。所謂“聽覽之暇,留一情文史。敘事言懷,時有構屬,天才宏麗,興托玄遠”,貞觀十二年三月,著作佐郎鄧世隆奏請編錄太宗詩文集行世,太宗“不許”,認為朕之辭令,有益於民者,史皆書之,足為不朽。若為無益,集之何用!梁武帝父子、陳後主,隋煬帝皆有文集行於世,何救於亡!為人主患無德政,文章何!唐太宗恪守自己的諾言,生前始終不刊文集,這是他文以載德的文藝觀的反映。
他還明確主張詩以言誌,文以載德。他在《帝京篇序》中說: “予追蹤百王吃末,馳心千載之下。慷慨懷古,想彼哲人。”以堯,舜明君為法,以秦漢之弊為鑒,不至海,不封禪,不求仙,不巡遊, “故述《帝京篇》以明雅誌雲爾。”
文以載德文藝觀的形成,是唐太宗吸取隋亡教訓的結果。貞觀二年,他對大臣談到自己讀了隋煬帝文集的感想時說: “朕觀《隋煬帝集》,文辭奧博,亦知是堯、舜而非桀、紂,然行事何其反也!”魏徵乘機進諫: “煬帝恃其俊才,驕矜自用,故曰誦堯、舜之言而身為桀、紂之行,曾不自知以至覆亡也。”
唐太宗深有感觸地回答:“前事不遠,吾屬之師也。”以煬帝的美文敗德為鑒,不務虛名。可知敗德之君,留文於世,徒然貽笑後人,從而吸取德盛才能文茂的正麵教訓,采取不刊文集的審慎態度。
唐太宗愛好書法,注意培養書法人才。貞觀元年在隸屬門下省的弘文館裏“詔京官職事五品以上有嗜書者二十四人,隸館習書,出禁中書法以授之。”唐代科舉取士有明書一科,工書也是晉身之階,這與唐太宗的重視書法藝術有關。
王羲之是晉代傑出的書法家,擅長真、行、草書,尤善行書。唐太宗最喜愛王羲之的書法。貞觀間,他“博購王羲之故帖”以及其他名家真跡,曾收得“古今工書鍾、王等真跡,得一千五百一十卷。”他大力搜求王羲之的墨跡不外兩途。一是重金大量購買,即所謂“博購”,不惜出禦府金帛,重為購賞,由是人間古本,紛然畢進;二是設計詐騙。
唐初辯才和尚據有王羲之的名帖《蘭亭序》真跡,他不願出讓這稀世之珍,於是秦王指使肖翼到辯才處騙取。所謂“太宗為奏王時,見榻本,驚喜,乃貴價市,終不至焉。及知在辯師處,使肖翊(翼)就越州求得之。以武德上年入奏府。”他賺取到手後,視為國寶,不肯輕易示人。“貞觀十年,乃榻十本以試近臣”。生前他與真跡形影不離,死後還要殉葬。“帝崩,中書令褚遂良奏: ‘蘭亭先帝所重,不可留,’遂秘於昭陵。”
酷愛王帖的唐太宗除了把墨跡當作藝術品欣賞外,還臨摹色研,工力甚深。房玄齡讚其“筆邁鍾、張”,說筆力超過前朝書法家鍾繇、張芝,未免言過其實,然亦並非毫無所據,故見其工力非淺,而能衍化而成“飛白”。所謂“太宗王羲之書,尤善飛白”。 “飛白”是枯墨用筆的一種書法藝術,字體蒼勁老練,因筆畫中絲絲透白,故有此名。貞觀十七年,唐太宗賞宴三品以上於玄武門,帝操筆作飛白字賜群臣,或乘酒爭取於帝手,(劉)泊登禦座引手得之。
可見,太宗的“飛白”書法也有他的獨到之處,以致成為群臣飛奪的目標。當時也有人臨摹太宗書法的,如他的女兒晉陽公主“臨帝飛白書。不能辨。”唐太宗以“飛白”賜人時賦予政治意義。如貞觀二十一年,他為報答馬周輔政之勞, “以神筆賜周飛白書曰: ‘鸞鳳淩雲,必假羽翼。股肱之寄,誠在忠良。’"唐太宗在書法實踐的過程中,還十分重視技法的鑽研。《全唐文》裏輯有他寫的《筆法論》《指法論》兩篇,《筆意論》三篇。從初學與深造角度均作了精辟分析。他認為: “初書之時,收視反聽,絕慮怡神,心正氣和則契於元妙。心神不正,字則倚斜;誌氣不和,字則顛什,如魯廟之器也。”接著指出了點、畫、擎、豎、戈、環、波等筆法要訣。又說:“字以神為精魄”,寫字需有神韻,隻有“思與神會,同乎自然”,才能求得化境。但從下裏巴人而趨登堂入室,需經過一番磨煉,領悟的功夫: “故其始學得其粗未得其精。太緩者,滯而無筋;太急者,病而無骨。橫毫側管則鈍,慢而多肉。豎筆直鋒,則幹枯而露骨。及其悟也,心動而手均。圓者中規,方者中矩。粗而能銳,細而能壯。長者不為有餘,短者不為不足。”
唐初王羲之的書法盛極一時,唐太宗十分欽佩王羲之的卓越書法藝術。他說: “學書者,先須知有王右軍絕妙得意處。真書,樂毅論;行書,蘭亭;草書,十七帖。”然後意會王羲之書法精髓,達到神形兼備:“學書之難,神彩為上,形質次之,兼之者便到古人。”唐太宗愛書及人,專為《晉書》撰寫王羲之傳論,評其書法“盡善盡美”,讚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而還連,風翥龍蟠,勢如斜而反直,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他對王書愛不釋手、譽其神妙無窮,是魏晉書林中的佼佼者。他雖對鍾繇書法也有好評,然而“論其盡善,或有所疑”, “其餘區區之類,何足論哉”,唯對王書“心摹手追”,是何等的傾倒,直至形成自己的獨特風格。
豈獨唐太宗師法王帖自成一體,唐初諸家無不如此。貞觀書法所以繼隋之後在藝術上造詣很高,還與唐太宗推廣王羲之書法有關。他曾指示著名書法家歐陽詢、趙模、褚遂良等人臨摹王書手跡。由於唐太宗推崇王羲之的真書、行書,草書,故產生了一場書法革新活動。唐以前雖已出現楷書、行書、草書,然而官方公文仍沿用隸、篆書體,書寫既費勁,又難辨認,顯然不能適應貞觀時代辦事講究效率的需要。唐太宗順應時代與文字由繁到簡的發展趨勢,憑借王羲之的威望,推動唐初的書法改革。昭陵現存的幾十處的墓碑與墓誌銘,絕大多數是用楷書、行草書撰寫的,從而統一了南北朝以來南師王帖,北宗魏碑的自立門戶局麵,使王書成為全國書體的正宗。
唐太宗鼓勵書法創新,還出現了“歐,虞、褚、薛”四大名家。他們的筆法都是從師法王書入手,精於隸、楷、行、草、融會貫通,自成一格。
歐陽詢“初學王羲之書,後更漸變其體”。虞世南從小拜同郡“善王羲之書”的智永為師, “妙得其體,由是聲名籍甚。”褚遂良則是王帖傑出的鑒賞家。當時唐太宗以重金“博購”王帖,天下莫不爭獻,其中自然不乏魚目混珠者,唐太宗指示褚遂良鑒定,珠目無不分明,此後竟“無舛冒者”。褚遂良的鑒賞水平當基於他宗法王帖的深厚工力。薛稷是魏徵的外孫。 “魏徵家富圖籍,有虞、褚舊蹤,稷銳意模仿,筆態遒麗,當時無及之也。”成為貞觀、永徽之後“罕能繼者”的後起之秀。人謂薛稷“少則服膺虞監,長則祖述右軍”,可見他也是近法虞世南,遠宗王羲之的。
唐太宗對生前的三大書法家中最服貼的是虞世南,讚其書法為“五絕”之一, “嚐命寫《列女傳》以裝屏風”。對於虞世南的書法理論亦很推崇,嚐引其書論雲:“未解書意者,一點一畫,皆求象本,乃轉而取拙,豈是書耶。縱仿類本,體樣奪真,可圖其字形,未可稱解筆意。此乃類乎效顰,未入西施之奧室也。"由於唐太宗的提倡,虞體風行一時。虞死後,褚遂良書法大行於世,所謂“貞觀永徽之際,虞世南、褚遂良時人宗其書跡”。歐陽詢的官位僅是主管更鼓的率更令,位輕職微,但因書法有所創新,被太宗列入十八學士之中,以示榮譽,以資鼓勵。歐氏“初仿王羲之書,後險勁過之,因自名其體。”名曰“率更體”。他的剛勁清秀書法不僅為海內所宗、 “人以為法”,而且還名揚海外,高麗亦慕名“遣使求之”。這些名家在師承王書的基礎上都有創新,其中與唐太宗提倡繼承與革新書法的思想是分不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