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6年夏天,某日。

蘇聯,列寧格勒。

蘇聯科學院大禮堂。

陳慕武站在講台的中央,卡皮察站在講台側麵的翻譯席上。

他此行的第二次講座,已經接近了尾聲。

“……

“綜上所述,我認為愛因斯坦的相對論理論,是完全符合社會主義的。

“最後我想說的一點是,在我來到列寧格勒這兩個多星期的時間裏,我受到了大學裏師生的熱情接待,也參觀了大學當中的的各個角落。

“為了準備好今天的這個講座,我這些天去了很多次大學中的圖書館裏尋找資料,在那裏,我無意中看到了一篇莫首都大學物理係教授季米裏亞捷夫的文章,名字叫做《愛因斯坦‘狹義與廣義相對論’》。

“我不知道這位教授,和蘇聯那位著名的農學家和生物學家克裏蒙特·季米裏亞捷夫之間有什麽關係。

“而且我隻是一名物理學從業者,而不是一位專業的哲學家,可能對季米裏亞捷夫教授的文章內容了解的不夠深入不夠透徹。

“但是,季米裏亞捷夫教授這篇文章中的一些物理學觀點,我本人是很不認同的。

“他說‘相對論是馬赫主義的數學表達’,在物理學的角度上來說,‘是健全的理智不能立即接受的’。

“季米裏亞捷夫教授同時還給出來了他這個觀點的具體理由,他信誓旦旦地說,從愛因斯坦理論中得到的符合現實的所有結論,都可以通過使用人們在日常中能接觸到的、絕對不包含任何難以理解的內容的理論以更簡單的方式清晰證明,並且這些理論方法中,絕對不包含任何像相對論那樣故弄玄虛不可理解的東西。

“我想,季米裏亞捷夫教授的這番話,未免說的太大了一些。

“我個人很想知道,如果不使用相對論中的原理,應該如何計算出水星在近日點的進動,又應該如何才能解釋愛丁頓教授和坎貝爾教授在兩次日全食中觀測到的光線偏折現象。

“如果現在這場講座的觀眾當中,有人能為我證明的話,我想我可以為他提供一點兒小的獎勵。比如說一百英鎊的獎金,或者說,我也可以把這位能替我解決問題的天才,請到英國的劍橋大學去,為他在卡文迪許實驗室裏,提供一個讀博士的資格。

“我的這個獎勵,長期有效……”

蘇聯科學院的禮堂裏,陳慕武在講座收尾時的這番話,經卡皮察翻譯為俄文之後,在觀眾席上引起了軒然大波。

列寧格勒大學物理爵士幫的三個好朋友,也通過一些手段搞到了講座的門票,此時正坐在禮堂觀眾席的最後幾排。

伽莫夫用胳膊肘碰了碰身邊昏昏欲睡的朗道:“道,別睡了。”

朗道迷迷瞪瞪地睜開了惺忪的睡眼:“我原以為陳博士身為諾貝爾物理學獎得主,在科學院裏辦講座,必有高論,沒想到今天這場講座一點意思都沒有。

“雖然他在大學裏上的那兩個星期的課程同樣也很無聊,但最起碼上課的內容都還是正經的知識,隻不過裏麵的數學內容實在太多了一些,好像是一個數學係的教授改行講起了物理來。

“當然,他的數學水平,去莫首都大學當個數學係教授也完全夠用。

“我不知道他今天為什麽會在科學院裏,講比他上課時還要無聊的內容。

“我不認識什麽教物理的季米裏亞捷夫教授,就像他的外號所講得那樣,這個人隻不過是‘紀念碑的兒子’,靠著他父親在國內積攢下來的名聲,才在莫首都大學當了個物理學教授。他在物理學上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成績嗎?季米裏亞捷夫教授在國內最知名的一個身份,是他經常宣揚,自己是高爾基的朋友。

“我真不理解,陳博士為什麽會對這麽一個人開炮,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是一項優美、偉大而正確的理論,這還有什麽可質疑的嗎?

“在路上聽到了流浪狗的狺狺狂吠,陳博士偏要選擇自降身份,對著那隻流浪狗也汪汪地叫上兩聲。何苦呢?”

被打擾了睡眠的朗道脾氣很大,他火力全開。

遭受到劈頭蓋臉一頓罵這種無妄之災的伽莫夫,臉上的表情有點委屈,但他還是好心提醒了自己的朋友:“陳博士最後的那些話你聽到了嗎?他說能提供一個到劍橋大學卡文迪許實驗室留學的機會,隻要你能不使用相對論的辦法,計算出水星在近日點的進動,或者能夠計算出日全食時候的光線偏折。”

留學這件事,能吸引一直想像卡皮察那樣到國外學習出風頭的伽莫夫,同樣也能吸引到認為蘇聯的物理學水平太差的朗道。

雖然外國的月亮一樣圓,但外國的物理學水平是真的高。

但是朗道知道,陳慕武提出來的這兩個問題,是最早證明了廣義相對論正確性的兩個例子。

不使用相對論而是使用其他辦法,很難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陳博士擺明了就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反諷季米裏亞捷夫。

他這兩個題目完全無解,提出來的兩個獎勵,一百英鎊和去劍橋大學留學的機會,也隻不過是為了博人眼球的一種噱頭,當不得真。

朗道覺得身邊的伽莫夫有些幼稚,怎麽連這種鬼話他也相信?

但即使題目無解,朗道也不想承認自己給不出答案。

所以他有些傲嬌地說道:“我又沒睡著,我隻不過是嫌棄講座無聊,所以才在座位上閉目養神。

“如果陳博士給出來的獎勵是其他的話,我倒是還有些興趣提筆算上一算。

“但是去劍橋大學留學麽?那我看還是算都別算,直接算了吧。劍橋大學物理水平最高的陳博士,他的真實情況你也在這半個月的時間裏見到了,不過爾爾。這種學校,根本就激不起我去留學的欲望。”

一番話說完,朗道又靠向了身後的靠背,酷酷地閉上了雙眼。

很可惜,他的周圍沒有同係或者同校的女同學,隻有伽莫夫和伊萬年科這兩個見證者。

裝了個大的結果卻沒能吸引到異性的關注,這還是讓朗道的心裏有一些不爽的。

不止朗道、伽莫夫和伊萬年科這三人組,被陳慕武提出來的題目和獎勵所震驚,在場的聽眾中稍微有些物理學基礎的人,都被陳慕武突然提到的這件事情給嚇了一跳。

但是反應過來之後,又都像朗道那樣,察覺出了陳慕武是在諷刺季米裏亞捷夫。

隻有少部分沒反應過來的人,把陳慕武的這個承諾給當了真。

有一個去劍橋大學留學的機會,自己說什麽也要試試看。

就連今天特意來聽陳慕武講座的瑞典王儲,都忍不住叮囑自己身邊的工作人員,讓他們把陳慕武的兩個問題給記錄下來。

等找個機會給國內發個電報,請瑞典皇家科學院和斯德哥爾摩皇家理工學院們看一看,陳博士的問題有沒有什麽好答案。

最好讓他們能在這幾天就算出個結果,把答案用電報發送到莫首都的大使館。

這樣自己在從莫首都去往遠東的火車上,就能和陳博士有共同話題了。

問題和獎勵引起的轟動,漸漸在禮堂中平息。

始作俑者陳慕武這才繼續做起了他演講的收尾工作。

“我聽說季米裏亞捷夫教授還有這麽一個論點,那就是雖然愛因斯坦本人沒有對唯物主義原理進行過任何積極的攻擊,但是他提出來的理論已經被各國資產階級及其知識分子所利用。

“又有人說季米裏亞捷夫教授是牛頓爵士的擁躉,是經典力學的強力支持者。

“但我想季米裏亞捷夫教授可能不知道這樣一件事情,那就是牛頓爵士除了是一位偉大的物理學家以外,他還曾經在英國皇家鑄幣局局長這一位置上待了三十年。

“在此期間,牛頓爵士除了微服私訪,潛入酒吧,打擊英國國內鑄造假幣的犯人以外,還做成了另外一件大事。

“他在無意間將白銀和黃金的兌換比例調整的太低,導致銀幣在英國市麵上漸漸退出流通,整個英國因為這一場意外,事實地采用了金本位製,並在之後的幾十年通過了《金本位製度法案》,成為了世界上第一個施行金本位製的國家。

“自那之後,全世界的國家紛紛效仿,直到剛剛結束的那一次世界大戰,才逐漸放棄了這個施行了一兩百年的貨幣製度。

“但是!世界大戰結束後不久,就在去年,英國的財政大臣丘吉爾,為了重鑄大英帝國的榮光,宣布英國重新實施在戰爭中被放棄的金本位製度。

“這個丘吉爾,他對貴國的製度可是相當之仇視,我記得偉大導師列寧曾經稱他為‘酥鵝的最大仇敵’。

“雖然今天季米裏亞捷夫教授沒有到現場,但我還是想套用一下他的邏輯。

“牛頓爵士是金本位的實際發明人,而這個丘吉爾是金本位的推崇者。

“按理說,丘吉爾可比季米裏亞捷夫教授口中的資產階級還要資產階級,那麽備受他所推崇的牛頓爵士,是不是也應該像愛因斯坦那樣,受到他的批判才對?

“說句題外話,我覺得丘吉爾這個舉措完全就是畫虎不成反類犬。

“我雖然不是經濟學家,也不怎麽懂經濟,但我知道他的經濟學頭腦完全沒辦法和牛頓爵士相比,別說是牛頓爵士,丘吉爾連劍橋大學的學位都沒有一個。

“重新恢複的金本位製,在英國注定走不久長,丘吉爾不僅會麵對他政治生涯的滑鐵盧,很可能還會造成更加嚴重的其他後果。”

在提出了這個“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問題之後,陳慕武的第二次講座就此結束。

他點頭致意,然後走下了講台,禮堂觀眾席上觀眾們的反應則是各不相同。

從英國追隨陳慕武腳步的奧本海默,前幾天已經到了蘇聯。

他也出現在今天這場講座的觀眾席,雙手鼓得比誰都要賣力。

雖然奧本海默不理解為什麽陳慕武會把相對論和這麽奇奇怪怪的東西聯係到一起,但是最後舉的這個例子實在是太精彩了。

就知道陳博士不是一個忍氣吞聲的人,那個英國的財政大臣,在報紙上針對陳慕武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陳博士今天這個例子,無疑是給了那個小胖子沉重一擊。

說丘吉爾的經濟頭腦完全沒辦法和牛頓相比,怎麽都不像是一種誇人的話。

畢竟牛頓可是大名鼎鼎的股神,南海公司是他的一生之敵。

有一種未經證實的小報說法,是牛頓搞出來的金本位製深得當時的英國國王喬治一世的心意,然後這位國王就給牛爵爺推薦了一支自己親自在董事局裏擔任總裁的股票。

然後那支股票也確實漲了,隻是牛爵爺……

不過這種說法多半也是後人牽強附會,畢竟喬治一世連英語都不會說,又怎麽能和牛頓交流呢?

奧本海默覺得陳慕武這種罵人的方法實在是殺人誅心,不清楚今天這場講座有沒有記者在現場,會不會報道在新聞報紙上,英國的媒體同行們會不會轉載。

如果英國人日後不知道這件事的話,等會到劍橋大學,自己一定幫陳慕武多加宣傳。

被奧本海默猜中了,陳慕武下了講台走到禮堂的休息室,約飛已經等在這裏。

“陳博士,你講的真不錯,不瞞你說,我們很多同仁都反對季米裏亞捷夫教授對愛因斯坦教授及相對論,你今天算是說出了我們的心聲。

“陳博士,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你的演講稿,我能不能全文轉載到我國的報紙上?大家本來就想對季米裏亞捷夫教授進行反擊,你的這次演講,對我們來說就是一個很有力的武器。”

陳慕武當然樂見於此,所以他完全同意了約飛教授的請求。

隻是他沒想到,約飛所說的這份報紙,不是列寧格勒大學的學報,也不是蘇聯科學院的院報,而是編輯部在莫首都的一家全國性的最大的大報。

除此之外,陳慕武還和約飛說了另外一件事情。

馬上就要離開蘇聯了,這件事不能再拖下去。

講座結束後的當天下午,約飛派人把朗道從課堂上叫到了列寧格勒大學物理係教授的辦公室裏。

有很多人在回憶錄中記錄下了當天下午,朗道在這間辦公室裏歇斯底裏地大喊大叫這件事。

“什麽,什麽?您說陳博士有意邀請我到劍橋大學留學,問我願不願意去?”

“我願意去,我願意去,我當然願意去了!”

“誰說我不願意去?伽莫夫說的?”

“哎呀,這個人,真是的!教授,他在開玩笑的,他說的話,您可千萬別當真!我願意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