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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月日。

今天是我們在南開大學參觀訪問的最後一天。

(略)

臨別之際,我又在中國嚐試到了人生中第一次乘坐的新鮮的交通工具。

說新鮮好像又不是那麽新鮮,這次的交通工具隻是一輛平平無奇的卡車而已。

但之所以還是說它新鮮,是因為我和陳博士並沒有坐在卡車前麵的車廂裏,而是和一些軍人們一起站到了卡車的車鬥裏。

這輛車是奉軍派來的軍車,而奉軍顧名思義,就是大本營在奉天的軍隊。

他們的統領,正是我們在奉天結識的那位張學良的父親張作霖。

估計派這輛車過來的這個人,應該就是張學良。

在車鬥裏和我們站在一起的軍人,看年紀似乎比陳博士還要大上幾歲。

但是在我好奇地詢問之後,才得知他和我同齡。

經過進一步的聊天,我也知道了他從來沒上過學,為了吃飽飯,就在東北老家參了軍,然後跟著張作霖的軍隊,一直從東北打進了山海關以內。

他站在車鬥的最外側,替陳博士和我遮擋著風和汽車行駛中揚起來的灰塵。

我從他看向我們的眼神中,仿佛看到了一些羨慕,和對知識分子的尊重。

裝著我和陳博士以及行李的卡車,一直開到了天侓火車站的站台上才停了下來。

本以為在這裏登上火車,我就可以繼續我在中國的行程。

但是就像我們來到天侓時,火車站的站台上出現了不速之客那樣。

等我們離開的時候,不速之客再一次出現了。

……

《益世報》作為天侓最大的大報,它不光在本地有很大的影響力,同時還輻射了京、唐,甚至整個華北地區。

南開大學透露出消息,《益世報》報道了陳慕武逗留天侓這件事的第二天,遠在北平的讀者們,也都從本地的報紙上,讀到了這則新聞。

北平和天侓兩座城市之間相隔的其實並不遠,雖然仍是蒸汽火車時代,但隻需在鐵軌上顛簸三四個小時,就能從一城抵達另外一城。

天侓出版發行的《益世報》,當然也可以在當天印刷完成之後,就搭乘最早的一班火車送去北平,讓當地的讀者在當天獲取最新鮮的第一手資訊。

隻是報館的經營者,可能是為了搶奪北平的報紙市場,又另外在北平開創了一個《益世報》編輯部,出版發行北平版《益世報》報紙。

兩地的《益世報》隻是名字相同,偶爾共享一下從外地發來的電報新聞,實質上就是兩份內容幾乎完全不一樣的報紙。

陳慕武到訪天侓這件事,在本埠可能算是個大新聞,但是放到外地可能就不算什麽,所以編輯部裏沒人覺得有必要把這件事情用電報傳遞給北平。

因而北平的讀者在看到這條消息之後,都已經是第二天,而消息來源也是從前一天天侓報紙上轉載而來的。

全國的大學都像現在的南開大學一樣,希望能邀請到陳慕武到學校裏辦講座。

作為全國最有名也是水平最高的國立大學,北大的辦學經費是由教育部撥發的,但是連著兩次直奉戰爭,打光了政府的信用和資產,連帶著北大的經費也是饑一頓飽一頓。

到了奉係掌控整個北方局勢以後,情形就更加惡劣了。

一是發不起工資,二是有傳言奉係正打算解散北大,把全北京的國立大學,效仿巴黎大學那樣全部合並,成立新的國立邶平大學。

所以自從進了1926年,有很多教授紛紛離職,他們或南下,或去了同城當中另外的待遇更好的學校。

雖然校長蔣夢麟苦心經營,但學校的情況還是一天不如一天。

校長大人想盡辦法想要給學校找到一筆經費救濟,希望讓學校暫時渡過難關。

於是就在這個時候,蔣夢麟在報紙上看到了陳慕武到達天侓的消息。

沒能邀請到愛因斯坦到北大講學,一直都是北大前任校長蔡元培心中的痛。

作為蔡校長之前幾次離校的救火隊長,蔣夢麟也全程參與經曆了這件事情。

他後來也了解到,日本人之所以會出兩千英鎊的大價錢,請到愛因斯坦,並不是日本人對教育這件事有多麽看重,而是其中有利可圖。

請到一位全世界知名大物理學家到國內辦講座,買票賺的錢比講座報酬要多得多。

想到這件往事,又看到報紙上陳慕武抵津這個消息,蔣夢麟大腦中突然又有了一個想法。

要不就再邀請陳慕武到北大做一次講學,這次嚐試著收一收門票費,如何?

上一次邀請陳博士來北大,正好趕上蔡元培又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辭職風波,群龍無首的北大,當時主要負責這件事情的是胡適教授。

可是胡教授在七月份剛剛離開北大去了美國,要到哥倫比亞大學去處理自己博士畢業的那件遺留已久的問題。

什麽人一個博士要讀十年啊?

看看人家陳慕武,從出國到拿到博士學位,滿打滿算也就一年而已。

胡適和回國的陳慕武,剛好走了個前後腳錯過。

除了胡適,和陳慕武交好的北大教授,還有魯迅先生和前任物理係主任顏任光。

但是這兩位先生也都和胡適一樣,都已經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離開了北京大學。

那現在就隻剩下之前陳慕武曾經借住在板橋胡同的國文係主任,馬裕藻教授了。

據說馬教授和陳慕武家中頗有淵源,應該是此種情況下去天侓請陳慕武到北大講學的最好的人選。

說不定憑借著陳博士在他們家住了一個月的情誼,還能額外再打打感情牌。

雖然正值暑假學校不開課,但是因為北大的圖書館裏有豐富的館藏書籍,馬裕藻教授還是堅持每天都來學校辦公讀書。

蔣夢琳急匆匆的去國文係主任辦公室找馬裕藻,與此同時北平城內的其他大學,也都盯上了陳慕武回國這件事。

前麵說北大的教授因為種種原因離開學校,有的去南方撈金,有的則是投奔了同城其他有錢的大學。

作為全國的首都,北平城內當然不隻有一所大學。

北大最有名的幾所當中最窮的那一個,它有兩個富哥們兒,一個是拿庚子賠款的清華。

清華大學的物理係是在今年也就是1926年才剛剛成立的,它們從國立東南大學挖來了美國哈佛大學畢業的博士高材生葉企孫作係主任。

葉企孫那也是陳慕武的老熟人之一,兩個人不但在劍橋大學見過一麵,而且前者還向後者推薦了兩個學生,到英國劍橋大學跟在陳慕武手下做研究。

現在兩個人再次處於同一時空當中,葉企孫心中想的不是請陳慕武到清華大學來做講座,而是在想是不是能把陳慕武聘請到學校裏做教授,幫助他一起建設剛剛成立的清華大學物理係。

甚至把物理係主任這個職位拱手相讓,就能邀請到陳慕武的話,葉企孫也會毫不猶豫地答應這件事。

雖然心中對這次突然回國卻沒有提前通知自己的陳慕武稍微有那麽一丟丟不滿,可葉企孫覺得自己還是要親自到天侓走一趟,先把陳慕武邀請到清華大學裏來再說。

北平城裏的另外一個富哥們兒大學,則是靠著美國教會學校撥款的酀京大學。

酀京大學的校長,是美國傳教士約翰·萊頓·斯圖爾特,他還有一個更加家喻戶曉的中文名字,司徒·雷登。

雖然斯圖爾特是個地地道道的外國人,但他生在中國,又在這裏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已經熟練的掌握了中文和英語兩種語言。

而在中國,無論是中文還是英語報紙,總會在陳慕武取得各種成就之後,大肆宣傳報道。

所以斯圖爾特早就知道了陳慕武這位人物。

在1923年,酀京大學錯失了趁著陳慕武在北大講學的機會邀請他也來學校辦講座這件事,斯圖爾特覺得自己這次不應該再錯過了。

他甚至都沒和學校物理係的教授職工們商量,直接就帶上自己的秘書傅涇波,乘坐學校的汽車,匆匆離開了酀京大學。

因為北平和天侓之間每天的人員往來都非常多,所以京奉鐵路的京津這一段上,每天往返的火車非常多。

但就算這樣,想要突然間買票說走就走,那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來自清華大學的葉企孫和來自酀京大學的斯圖爾特,他們背後的學校有的是錢,可以很輕鬆地購買頭等車票。

可是作為北大教授的馬裕藻隨身攜帶的錢卻不富裕。

最近北大開不起工資是一方麵,他家中有一大家子人需要養活,自家的積蓄也不算太多。

被告知三等和二等車廂的車票全都賣光之後,馬裕藻隻能咬著牙花比三等車票貴三倍的價格買了一張頭等票。

北平站的售票處全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馬裕藻、葉企孫、斯圖爾特和傅涇波這四個人,在售票處的時候彼此並沒有相見。

但是在上了火車以後,頭等車廂總共隻有一節,而北平城內的學術圈子又那麽小。

這來自三所大學的四個人,雖然學科專業都不一致,但彼此之間都是相互認識的。

在這種巧合之下,眾人各自報出了此行的目的地,更巧合的,大家的目的地都是天侓。

接著聊下去,去天侓的什麽地方,又都是南開大學。

再接下去,就沒有什麽聊的必要了。

因為大家對其他人去南開大學幹什麽這件事都心知肚明,畢竟每個人到那裏去的目的,都完全相同。

津浦線的首尾兩端,是天侓總站和南京長江北邊的浦口站。

但是這兩個城市再分別往北和往南,北平和上海才是現在中國的政治和經濟中心。

天侓總站同樣也是京奉鐵路上的一個車站,可以直接去往北平。

而從浦口站坐輪船渡過長江,對麵就是位於下關的南京車站,這裏又可以坐著滬寧線上的火車直達上海。

因而津浦線上跑的大多都是北平到上海的火車,他們四位坐的正是由北平南下的第一次特別快車去往天侓。

這輛藍鋼皮列車,剛好和張學良跟陳慕武買的從天侓去浦口的是同一輛。

陳慕武前一次坐過由南京北上的第二次列車,車是同一輛,隻是換了一個車次。

而這輛車也是前幾年,在仙東省境內,被劫匪破壞鐵路,出軌劫持的那一輛。

花大錢修好之後,就又開始開行在了津浦鐵路上。

雖然是特別快車,但是也要在天侓站停上十幾分鍾的時間,方便旅客們上下車,以及從東北方向趕過來的旅客們換乘。

從北平趕來的一個校長一個秘書和兩位教授,剛剛從火車車廂走到站台,正在上麵舒展坐了個幾個小時有些疲憊的筋骨。

然後他們就看到了一輛奉軍的軍車蠻不講理地衝到站台上,剛好停到了頭等車廂的門口,把幾位都嚇了一跳。

這四個人裏最年輕的傅涇波,在心中暗自罵了一句“丘八”。

就算他再生氣也不敢把這句心裏話罵出聲來,因為這些背著槍的兵痞子實在是太不講理。

但看清楚車上站的是什麽人之後,他身邊的馬裕藻和葉企孫卻大吃一驚。

在他們的視角裏看上去,陳慕武和這些背著槍穿著奉軍軍服的軍人們站在一起,好像是正在被押解著一樣。

怎麽陳慕武才剛一回國,就得罪了奉係這個地頭蛇了嗎?

身邊還跟著一個外國人,難道說是得罪了外國人,然後要被奉軍押解到北平的公使館裏,負荊請罪?

年紀大的馬裕藻尚且還有些穩重,但是葉企孫雖是清華大學的物理係教授,但論年紀他隻不過還是個二十多歲的年青人,他連聲高呼陳慕武的表字,想要問問這究竟是怎麽一種情況。

聽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陳慕武下意識地循聲望去。

等他看清楚站台上站在一起的那幾個人之後,也隻好佯裝出一副高興的樣子,從卡車車鬥裏跳了下去。

此時,陳慕武心中的第一反應卻是,這家,好像又要回不去了。

天侓站的站台是什麽奇怪的刷新點嗎?

怎麽每次都能穩定刷新不速之客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