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服家裏人離開上海,去歐洲生活,一直是陳慕武回到上海之後麵臨的頭等大事。

但是要說陳慕武這麽多天在家裏閉門不出,隻為了忙這麽一件事的話,那確實有點冤枉他。

他在閉關的時候,也一直都在筆耕不輟地忙著寫東西。

中國古代的傳統小說中,高人閉關到一定程度之後,在出關前總講究一段機緣。

那天,陳慕武接收到的這封訂婚宴的請柬,就是他出關的機緣。

倒也不是說訂婚這兩個人在陳慕武這裏的麵子有多大,而是他算了算時間,瑞典王儲應該就差不多要結束他在北平的行程來到上海了,自己必須要提前露露麵,為以後的事情做一個鋪墊。

請柬上寫的名字,男方叫做徐章垿。

當然這人還有另外一個別名,叫做徐誌摩。

徐誌摩和陳慕武兩個人,在1923年的北大初相識,然後又在去年,在劍橋大學見過一次。

當時在歐洲探望自己前妻和孩子們的徐誌摩,蒙這一次的新娘陸小曼召喚,就又匆匆從歐洲返回了國內。

有人說是因為陸小曼拍電報給徐誌摩,說自己一個人孤單無聊很想念他。

也有人說,徐誌摩突然在1925年出國的原因不是去看剛出生又夭折了的次子,而是因為當時的陸小曼還沒和她的丈夫王賡離婚,徐誌摩就已經和這個有夫之婦勾搭到了一起。

而雖然夫妻感情破裂,但在沒離婚的情況下,誰也不想讓自己腦袋頂上憑空就出現一頂綠帽子。

於是王賡對徐誌摩發出了死亡恐嚇,為了避禍後者才遠走歐洲。

他之所以突然從歐洲回國,也是因為收到了陸小曼已經完成離婚的消息。

在出國之前,徐誌摩已經辭掉了北大教授的職位。

從歐洲回來之後,他已經入職了上海的光華大學,並且還兼在東吳大學裏教英文。

因為同時還在北平的《晨報副刊》裏當編輯,所以徐誌摩一直都在京滬兩地往返奔波。

除了王賡,反對徐誌摩和陸小曼結婚的,還有徐誌摩的父親。

他一是認為,陸小曼不檢點。

作為一個交際花,經常出入舞廳、宴會等等這種交際場所,行為舉止十分輕薄。

二是認為,徐誌摩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張幼儀離婚,在傳統家庭當中看來已經很大逆不道。

然後又要娶一個有夫之婦,實在是有辱徐家的門楣。

怎奈兒大不由爺,徐誌摩是家中的獨子,又是長子長孫,現在年紀大了肯定不可能再練小號了。

所以經過他的各種軟磨硬泡,徐誌摩父親的大腦裏已經開始動搖,覺得要不然就答應了他和陸小曼的這門婚事。

但是徐誌摩的父親同時也提出來了一個要求,那就是必須要請身份足夠的人來當他們兩個的媒人和證婚人。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徐誌摩可謂是這句話的踐行典範。

在西方,他一直以羅素的學生而自居。

在東方,他的老師,則是晚清時期的風雲人物之一,梁啟超。

雖然因為自己喜歡的姑娘被別人家的兒子追走,才致使自己移情別戀。

但徐誌摩和梁啟超的關係一直不差,總是執弟子禮,以師事之。

曆史上,徐誌摩二婚的訂婚人,正是這位飲冰室主人。

但非常出人意料的是,梁啟超在徐、陸二人的訂婚宴上,把這兩個人從頭到腳大罵了一頓。

他罵徐誌摩“性情浮躁”、“學無所成”、“用情不專”、“做人失敗”,罵陸小曼讓她以後“恪守婦道”、“檢討自己的個性和行為”。

分別罵完這兩個人還不算完,梁啟超的證婚詞裏也是充滿了各種反諷,毫不留情地揭了這一對多情男女的老底。

陳慕武可太清楚這段往事了,現在看樂子的機會就在眼前,他怎麽可能不出現在吃瓜的第一線呢?

於是,宅在家裏許久才終於出關的陳慕武,按照請柬上約定的時間,來到了請柬上的地點,位於公共租界四馬路的杏花樓。

隻是進了這家飯館之後,陳慕武就開始察覺到了有些不對勁。

老徐家也算是浙江海寧的大戶人家,當時還在清朝,修建從上海到杭州的滬杭鐵路的時候,老徐家為了能讓自己家門口通上鐵路,硬生生讓這條筆直的鐵路,在硤石拐了個彎。

按理說這麽家大業大的獨生子辦訂婚宴,雖然是二婚,也肯定早就應該把興華樓包場了才是。

但當時站在杏花樓的門口,陳慕武隻見客人們進進出出絡繹不絕,跑堂的堂倌兒也不住地站在門口招徠客人。

門口沒有迎賓的儐相,也沒有一絲一毫紅色裝飾,更別說是結婚的喜氣了。

這是自己走錯了,還是記錯了時間?

不放心的陳慕武從西服懷裏摸出了請柬,仔細確認了一遍,看到完全對得上之後,才帶著無比懷疑的心情走了進去。

或許因為徐家不願意在大堂裏拋頭露麵,說不定他們定的全是二樓的雅座包間呢?

陳慕武隻能在心中這麽安慰自己。

然後他的幻想就又一次被戳破了,剛一走進大堂,就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

不是徐誌摩,又能是誰?

徐誌摩用他這張所謂的“訂婚宴請柬”,很輕鬆地就把閉關已久的陳慕武從自己家中詐了出來。

他完全不知道,陳慕武能夠過來是想要看他在訂婚宴上鬧來的大樂子。

在徐誌摩的心裏,陳慕武絕對是他最好的朋友之一。

就算是閉關在家任何人都不見,但聽到自己訂婚的消息,陳慕武一定不好意思不來一趟。

於是兩個各自心中都帶著誤會的人,在杏花樓的餐桌旁見了麵。

徐誌摩這次請陳慕武吃飯,並不僅僅是想向全上海證明,你們都請不動這位大物理學家,但我可以。

他其實也有求於陳慕武。

徐父讓徐誌摩找身份地位足夠高的人,來當他這場二婚的媒人和證婚人,為的就是利用別人的名氣,來幫他這樁名不正言不順的婚禮來站台。

證婚人已經確定是梁啟超,但是媒人的人選還沒最終定下來。

在原來的曆史當中,據說徐誌摩這次找的媒人是年輕一輩裏在全國最有名的胡適胡適胡教授。

畢竟他能靠著大眾海選,進入到全國最有名的十二個人中的第十二位,也是裏麵最年輕的一個。

但這件事是真是假,似乎還有些存疑。

因為畢竟胡適確實在1926年出國赴美,這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

一個早就跑到國外的人,是怎麽才能給徐誌摩和陸小曼當媒人,又怎麽能出現在他們的訂婚宴和婚禮上呢?

但現在這件事是真是假也不重要,因為徐誌摩早就為媒人選到了更好的人選。

或許在兩年之前,全國範圍內的青年學者,確實是胡適最有名。

雖然當時初出茅廬的陳慕武,已經能在上海和愛因斯坦談笑風生,又能北上到北大去講學。

但邀請陳慕武去講學的,卻正是這位胡適。

可隨著陳慕武拿到了奧運會遊泳金牌,拿到了諾貝爾物理學獎,在物理學以及其他領域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就。

關鍵是他的年紀還很年輕,胡適雖然也叫中青年,但是1891年出生的他,比陳慕武足足大了十一歲。

現在的中國,陳慕武才是國內學術青年才俊中的第一人。

甚至他都可以拿掉“學術”二字,直接就是全中國青年人的代表。

如果此時就有聯合國的話,那估計陳慕武隔三差五就要到聯合國演講,比如什麽《我和我的物理學家朋友們》。

隻是很可惜,陳慕武不抽煙,更別說什麽維新派和守舊派,銳刻5和芙蓉王了。

也不知道他不抽煙,學曆太高而且很會讀書這些因素,會不會對他去聯合國演講有什麽影響。

那徐誌摩還找什麽胡適做自己的媒人?

他直接把目標瞄準了剛剛回國不久的陳慕武。

徐誌摩甚至都認為這就是天意,為什麽自己恰好要結婚的時候,陳慕武又恰好回到了國內呢?

於是才有了他們那天在杏花樓中,見的這一麵。

徐誌摩向陳慕武提出了給自己做媒人的要求,他一心覺得陳慕武肯定想都不想就直接答應。

然後徐誌摩就聽到了一個否定的答案。

陳慕武一開始確實是想看梁啟超怒斥徐誌摩的這場樂子,就算徐誌摩這次邀請他做媒人,他都覺得無所謂。

但是,徐誌摩不該說出來陸小曼自幼生活在北平,他不打算讓新娘子和老師梁啟超折騰到上海,於是決定在北海公園裏舉辦這場訂婚宴。

陳慕武是為了自己的事情,才舍棄了在劍橋大學用自己研製的粒子加速器,進行世界上第一次人工加速粒子的實驗這麽重要的一件事。

他現在分秒必爭,哪裏有什麽閑工夫,為了看一場樂子,就浪費掉將近一個星期的時間,往返折騰去一趟北平呢?

如果他人真到了北平,那也就不是參加一場訂婚宴那麽簡單的事了。

前不久,三所大學邀請他去講學的人都已經追到了天侓站的站台上。

他如果去了北平,就如同大肥羊進到了狼群,想走又談何容易?

陳慕武現在還不願意把自己的真正目的給講出來,隻說是瑞典王儲即將結束在北平的訪問,馬上就要到上海來。

自己必須在這裏為即將到來的瑞典王室做好充足的準備工作,不能丟了我們中國的臉麵。

被拒絕的徐誌摩一臉失落,白吃了一頓請的陳慕武,隻好給他畫大餅,說自己十月份一定會參加婚禮的。

總歸是要把眼前這個尷尬給糊弄過去,而且陳慕武說的也不是假話。

今年十月份他必然會參加一場婚禮,隻不過不在上海,而在巴黎。

即便如此,徐誌摩還是沒能調整好自己失落的情緒。

因為自己和最喜歡的人訂婚,自己最好的朋友卻不能出現在現場。

他現在或許還覺得自己找到了真愛,但恰恰是這個真愛,花錢大手大腳,掏空了徐誌摩的錢包。

這才讓他迫不得已,在全國各地奔波演講,隻為多賺些報酬來養家糊口。

最終導致徐誌摩登上了那座飛機,結果就一直像仙鶴那樣飛在了天上。

中國人一直都講究勸和不勸分,而且現在徐和陸兩個人正是處在熱戀之中。

陳慕武如果勸他別結婚,那就是讀不懂空氣。

隻能等以後徐誌摩被這位花錢如流水的陸名媛掏空了錢包以後,自己再向他拋去到斯德哥爾摩任教的橄欖枝了。

那時候是一定沒有從國內飛向瑞典的航班的,徐誌摩隻能坐火車或輪船,總不至於再遇到飛機失事這件人間慘劇。

自從那天吃完了杏花樓的這一頓飯,陳慕武就算是徹底出關。

他出關後的第一件事,不是去拜訪那些曾經遞過來名片的達官顯貴,也不是到和杏花樓飯館同在四馬路上的《申報》館,聯係館內的記者趙君豪,接受他的專訪。

帶著公文包的陳慕武,沒有選擇回家,而是仍然沿著四馬路向前走,穿過了《申報》館,直到走到了河遖路四馬路口,他才停了下來。

公共租界裏的這條四馬路,是一條很神奇的道路。

在它的最喜歡,靠近西臧路的會樂裏周圍,是上海有名的長三堂子,這裏見證著上海鶯歌燕舞、燈紅酒綠的**靡一麵。

但是在四馬路的另一端,又是全上海乃至全中國,書報出版業最發達的一塊,報館、圖書公司密集程度之高,在當今這個年代是很罕見的。

這裏是上海知識的海洋。

陳慕武停下腳步的這間商鋪的大門正上方,掛著一塊牌匾。

匾上從右到左書寫著五個鎏金大字,“商務印書館”。

陳慕武在家裏閉關的那麽多天,也不是一直勸安土重遷的老太太去歐洲。

他也在同一時間裏動筆寫了一些東西,剛寫完一部分,就趕上了徐誌摩請客。

於是陳慕武就帶著自己的手稿,來到了杏花樓附近的商務印書館。

隻是他這次拿來出版的並不是小說,找上門的目的,也不是為了賺那區區幾個稿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