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慕武的閉口不言,還有從眼神中流出來的玩味的神情,算是默認了自己就是陳喬治係列的作者(之一)這件事。

確認自己的猜測無誤之後,奧本海默表現出來的比剛剛更加驚喜。

他是陳喬治係列的一個忠實讀者,從來沒想過這套書的作者,一直都活在自己身邊幾米範圍之內。

一般來說,偶然間見到自己喜歡的作者,大部分人的第一反應就是找到各種能夠在上麵簽字的東西,然後再到四處去踅摸一支筆,請這位作者在上麵簽字,日後也能和其他人吹噓。

當然這不僅限於是自己喜歡的作者,見到一切有名或者比較有名的人,大部分人都會如此。

奧本海默的第一反應,也是這樣。

一路上都在修改和續寫旅行日記,他既不缺本子也不缺筆。

等把這兩樣剛剛裝進包裏的東西又摸出來,奧本海默才意識到了有些不對勁。

自己跟著陳博士搞研究做學問,想要陳博士的簽名,當然是什麽時候都可以。

像他剛剛那樣大驚小怪,是不是有點反應過度了。

“羅伯特,你知道就好了,可千萬別把這件事情給寫進你的遊記裏,目前我還不想暴露自己,回到劍橋之後也是一樣,對誰都不要說這件事。”

躺在**枕著自己雙手的陳慕武,雲淡風輕地跟對麵之人說道。

“狄拉克和卡皮察先生他們也不行嗎?”

“對,保羅和彼得他們也不行。”

對狄拉克很信任的陳慕武,縱使和卡皮察當了三年多的好朋友,也不太敢相信俄國人的那張大嘴巴。

看著還處在驚喜之餘,絲毫沒有失落表情的奧本海默,他又淡淡地補充了一句:“如果什麽時候,嗯……等你到七老八十,想要寫回憶錄的話,可以再把這件事情給寫進去,那也不算遲。”

奧本海默的課餘生活很豐富,不僅表現在在美國的時候他看電影、跳舞,到了沒有禁酒令的英國,隔三差五就到酒吧裏喝上一杯。

除此之外,作為一個二十二歲的年輕人,他還算是一個文藝青年。

除了讀詩歌和時下熱門的小說,奧本海默偶爾心血**,還會親自動筆寫上幾行作品。

雖然經常因為時間和耐性問題,導致他的稿紙上經常隻有開頭而沒有後續內容。

但奧本海默最起碼也算是把熱愛轉變到了行動上來,比之前鬥氣對報紙的記者吐槽,說自己要改行寫小說,騙了陳慕武一套簽名陳喬治卻又一字未寫的泡利要好太多。

這次的中國之旅,基本上和學術生活一點關係都沒有。

於是在遊覽之餘,奧本海默終於能有大把的時間來堅持寫作,總算是為他的寫作之旅開了一個好頭。

火車駛過伊爾庫茨克,陳慕武和奧本海默的聊天話題,一下子就豐富了起來。

大體上都是奧本海默圍繞著前幾本書裏的劇情,對陳慕武問東問西。

如果不是沒有隨身攜帶著原版的書籍,那奧本海默恨不得從第一個字母開始,把小說中的情節和陳慕武這位創作者之一,原原本本地捋上一遍。

五天之後,兩個人才最終到達了西伯利亞大鐵路的終點站,鄚斯科。

奧本海默心滿意足,他這次和陳博士一起回國,又在中國國內暢玩了一個多月,不但加深了對陳博士的了解,見識到了能培養出陳博士這種人才的古老而神秘的中國,更驚喜地是在這最後幾天時間裏,他還對自己最喜歡的偵探小說陳喬治係列,有了更深刻了解。

當然,陳慕武也不是白和奧本海默說這麽多的。

葉公超雖然沒有博士學位,但他這個劍橋大學的碩士學位依然很吃香。

還沒回到國內,就已經找到了高薪而且地位很高的好工作。

他現在在國內過得正風生水起,不論陳慕武如何勸說,他也沒有在短時間內出國再來海外的心思。

可是葉喬治係列又不得不繼續寫下去,陳慕武覺得如果實在找不到人捉刀,他就打算親自動筆。

現在既然奧本海默對這件事情這麽感興趣,陳慕武突然覺得似乎可以培養一下新人,看看這位文藝青年的文筆究竟如何。

他是以英語為母語的人,比起葉公超來有先天的語言優勢。

隻不過到時候應該叮囑奧本海默注意一件事,那就是盡量改掉話語裏的美式習慣,遣詞造句也應該往英國常用上靠攏。

陳慕武沒直接和奧本海默說這件事,反正企鵝出版社那邊也沒催,他這裏大可徐徐圖之。

之前在列寧格勒,和約飛說了自己想要帶朗道出國這件事之後,得到了這位蘇聯科學院物理部門負責人原則上的同意。

但是約飛一直都很擔心一件事,那就是現在的蘇聯人出國,尤其是像朗道這種蘇聯學生,在出國之前都有很多很多的步驟要走。

他很怕辦完這些事情所花費的那些時間,會讓朗道趕不上新學年的開學。

他又不是陳慕武這種“天才”,不能按時進入到學校注冊的話,那最壞的情況就要等上一年的時間。

上次在鄚斯科,深夜的一次突如其來的拜訪,陳慕武無意間給朗道的出國留學之旅開了綠燈。

鄚斯科這邊的效率,就是比列寧格勒那邊蘇聯科學院的效率要高得多。

在國內的時候,陳慕武就收到了從列寧格勒發來的消息,朗道的各種出國證件和審批手續被飛速通過,在劍橋大學秋季學期的開學之前,他就已經跟著提前回卡文迪許實驗室的卡皮察,一起到了英國。

因而陳慕武這次不用再去列寧格勒,接上列寧格勒大學的那個頭發亂蓬蓬的學生。

他和奧本海默兩個人的歸途路線也隨之發生改變,不再是從鄚斯科經過列寧格勒、謝別日、裏加、哥尼斯堡到柏林這麽兜圈子繞一條遠路,而是直接從鄚斯科去眀斯克,再經過華沙最終到柏林,算是走了一條省時省力的捷徑。

西伯利亞大鐵路是世界上最長的鐵路,與此同時也是世界上一條比較清閑的鐵路,平均每個星期,也隻有一到兩次的列車在上麵開行。

陳慕武和奧本海默的運氣算是比較好,他們隻在哈邇濱等了一天,就坐上了去鄚斯科的火車。

如果有人運氣不好,抵達哈邇濱時剛好趕上前一趟列車出發的話,就需要額外在那裏住上四五天,等著新的一班火車開行。

和西伯利亞大鐵路上路廣車稀的現狀不一樣,從鄚斯科向西開往歐洲的火車班次,頻繁的很。

大概是比起遙遠而且窮困的東方,蘇聯方麵也想和更為先進的西方取得更廣泛更深入的聯係,吸引到技術和資本,幫忙建設他們的國家。

陳慕武和奧本海默甚至都不必在鄚斯科住上一晚,就直接買到了當天晚上開往柏林的夜班火車。

臨出發之前,他還給民國駐鄚斯科的大使館打了個電話,請他們派人到火車站,取走自己寫完的《大國崛起》的書稿,幫忙寄回給上海商務印書館的張元濟。

隻是從鄚斯科到柏林的這種中短途火車上沒有包廂,他們兩個就不得不從隨身攜帶的那麽多行李當中,挑選出很大一部分來進行托運了。

在陳慕武的記憶之中,白羅斯和波蘭之間的邊境城市,好像是那個有一個著名要塞的布列斯特。

好像電視當中有關那些去往歐洲的班列的新聞,也會提一句火車會在布列斯特火車站進行二次換軌,從俄國的寬軌再次換回到歐洲通用的標準軌列車。

但是他們這次才在深夜離開眀斯克不久,就到了蘇波兩國邊境線上蘇方一側的檢查站。

陳慕武推醒已經熟睡的奧本海默,兩個人拎著各自的行李,跟隨火車上的旅客人流下了車。

借著站台上昏暗的燈光,陳慕武看清車站告示牌上標注的名字,這座叫做內戈雷洛耶(Негорелое)的小鎮車站,已經就是蘇聯的邊境車站。

旅客們排隊通過海關,看攜帶的行李當中是否有需要納稅的東西。

然後又排隊通過布滿了鐵絲網的邊境,從邊境線另一側波蘭國內的斯托爾布齊車站,登上了一輛輪軌采用標準軌距的新列車。

秋季夜晚的寒風,吹醒了不久之前還處在睡夢之中的陳慕武。

他忽然想起來了為什麽才離開眀斯克四五十公裏,就突然到了蘇聯的邊境。

早年的蘇聯軍隊,打起仗來也並不是無往不利。

將近十年之前,剛剛成立不久的蘇俄,就和他的鄰國,一戰之後剛剛成立的波蘭打了一場蘇波戰爭。

波蘭人先是趁著白衛軍作亂的時間,挑起了戰火,一度把戰線推到了基輔。

蘇聯軍隊開始反擊之後,又把戰線推回了華沙城下。

眼看著波蘭馬上又要再一次地亡國,沒想到他們居然打贏了這場背水一戰。

戰爭的結果,也是以波蘭的實質勝利而告終。

雙方在拉脫維亞的首都裏加簽訂《裏加和約》,蘇聯割地賠款,把兩個國家的邊境線,從巴黎和會時商定的寇鬆線,回退到了離眀斯克隻有四五十公裏的此處。

或許波蘭人想的是剛剛獨立,要靠這一仗來消彌東方大國的威脅,確保自己國家的地位。

但是這個割地賠款十分屈辱的《裏加和約》,卻給波蘭日後再一次亡國埋下了隱患。

日後為了收複失地,蘇聯人也隻能“含淚”和德三一起瓜分了波蘭。

和表情輕鬆的蘇聯軍人相比,波蘭一側邊防軍人臉上的表情戒備森嚴。

在兩年以前,就有一小隊蘇聯軍人在這兩座車站不遠處越過了邊境線,到斯托爾布齊城裏解救了幾名人質順便大鬧了一番。

自那之後,波蘭方麵就各種提防從蘇聯一側入境進入自己國家的人,尤其是在斯托爾布齊這座車站。

之前那一次從巴黎去列寧格勒,陳慕武和卡皮察也曾經從波蘭北上進入到位陶宛。

當時他沒覺得波蘭邊境有多難過,檢查有多嚴格。

但這次,陳慕武的記憶受到了完全的顛覆,他總覺得波蘭的邊檢人員,一下子就變得認真了起來。

每一件行李都要打開仔細檢查,似乎不容留下任何一處死角。

別人按規定辦事,大家都一樣,那麽就入鄉隨俗也就是了。

他第一次進入英國的時候,行李也是被這麽第二朝天地折騰了一遍。

後來有了皇家天文學會和皇家學會的頭銜之後,他才能在英國的海關獲得特殊對待。

可能是因為天氣寒冷,邊境檢察人員多少有些不耐煩。

也可能是看陳慕武是偶爾才能看到一次的東方黃種人麵孔,所以他們的動作幅度就大了一些。

陳慕武的心中隱隱不快,他還沒發作,身邊的奧本海默已經像是被點燃了炸藥桶一樣,突然就爆發了。

他既不會俄語,又不會波蘭話,但還是不管不顧,用跟家裏學的半吊子德語一陣輸出。

奧本海默心裏想的是,波蘭本身就和德國接壤,那說德語的話,應該或許也有人能聽得懂吧?

“你知道他是誰嗎?他是……”

奧本海默用手指著陳慕武,對著那個敷衍了事的邊檢人員就是一頓報菜名式的輸出,把陳慕武身上的各種頭銜輪番說了一遍。

他企圖讓那個人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認識到他剛剛惹了一個多麽不該惹的人。

可事與願違,奧本海默在入境檢查的房間裏咆哮了好一通,結果對方不但不知悔改,反而還表現出了比他更為激動的情緒。

蘇聯人又要在邊境鬧事?他們這次甚至都不自己出動,反而還請了德國人和一個遠東人?

雖然聽不懂波蘭話,但是看到那些聽到屋子內的動靜後荷槍實彈地衝進來的邊防軍,陳慕武意識到,這下麻煩好像要變大了。

跟卡皮察學會的那幾句三腳貓俄語這時候終於派上了用途,他連發音帶比劃,試圖讓對方明白自己的意思,明白這一切都是誤會。

但是在現在這種混亂的情況下,誰還在意他說的是什麽東西?

而且陳慕武說的還是俄語,雖然不怎麽流利,也不太明白是什麽意思,不過讓波蘭方麵更加認定了陳慕武就是蘇聯方麵派過來的破壞分子。

上一秒,陳慕武還在滿心憧憬,希望能趕快解釋清楚,通關繼續旅行。

下一秒,他和嘴裏仍然罵罵咧咧的奧本海默,就被關到了小黑屋裏。

去往柏林的火車當然不會在站台上等著這兩個危險分子,反正他們換了新的火車,根本不會害怕還沒登車的這兩個不懷好意的恐怖分子,會在車廂裏安裝炸彈。

直到第二天天亮,有會說德語的翻譯人員趕到了波蘭邊境城市斯托爾布齊的這座火車站,陳慕武和奧本海默才總算是洗清了他們的冤屈。

兩個人沒有在這裏等候下一班火車的到達,而是被波蘭當局派人用汽車接到了首都華沙。

因為一場誤會,怠慢得罪了世界上的一位大科學家,一路上波蘭外交部的工作人員都在向陳慕武不停道歉。

但“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裏”,陳慕武在過邊境時被扣在了邊檢站的這條新聞連同照片,在第二天就登上了華沙當地的報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