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輩子,徐羊認識禹城南的時候,是在她30歲那年。
30歲,放在安城那樣的地界,已經是個妥妥滴老姑娘了——但她身體情況擺在那,便是父母急,也急不上。
徐羊自己倒是安之若素,別人介紹的相親也不拒絕,都好好去相的——不過她這人實誠,第一時間都會把自己的情況據實相告。
相親嘛,自然都是看條件的,她條件不好,任多少相親都是铩羽而歸。
也有過人家,表示不計較她不能生孩子,這些基本都是喪偶離異自己有娃的。但即便這樣的,對她的身體狀況多少也有顧慮——
徐羊從來不說瞎話:“哦。我這病是先天性的,五歲的時候就做過手術了,人家大夫說能活到16就是勝利。後來勝利了,順利活過16,然後20出頭的時候又做過一回大手術,大夫說了,估計再活十年應該沒問題。”
對方:“那以後……?”
徐羊:“說實話,以後我也不知道,說不定哪天就嗝屁了。也說不定命好,能再捱上幾年。更或者鴻運當頭,能長命百歲也說不定。”
平心而論,徐羊說的還真是實話。
她從出生就是先天心髒間隔缺損,五歲前就做過兩次大的手術——但預後不算良好,所以她體力差,從打記事起就被父母叮囑,不能劇烈運動。
但她還天生缺心眼,五歲前的事都忘得都差不多了,也不覺得自己有啥大問題。不能運動就不運動唄,反正她也懶——直到大學畢業後那年,一次感冒引發的心肌炎,幾乎嗝屁。
經過兩次大的搶救,在ICU足足待了一個多月,她才撿回來一條小命。
打那以後,徐羊終於認識到自己問題還真挺不小的,跟人家正常人還是有區別的。
得好生惜命。
畢竟她這病,真保不齊啥啥時候就能猝死,真不是開玩笑的。
大實話一堆的徐羊,年介30了,也沒能順利找到下家——這跟她預料中的一樣:她這樣的人,結婚就是禍害人家,幹嘛呢,做人還是得善良一點。
她心態穩得很,早就抱定活一天就賺一天的想法。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父母——也是這種時候,她才體會到獨生子女的最大弊端。
KAO,她要是哪天真嗝屁了。她爸媽咋辦??
半邊神仙半邊入世的徐羊在她30歲的某一天,發現自己的手表不走了。
這表是當初趙嶼拿著自己的實習工資給她買的禮物,是個牌子貨,價錢雖不貴,但她也正經戴了小十年了。
都戴習慣了,戴出感情了。
這,必須得修啊。
徐羊拿表去了本地最大商場的手表專櫃,服務員把她指引去了一個小小的犄角旮旯,那裏是個修表的小櫃台:一個男人身上係著藍色圍裙,手下正擺弄著一堆小到都捏不住的手表零件。
徐羊很有禮貌:“你好,那個——”
男人朝她抬起頭來。
真心的,徐羊覺得胸腔內自己那顆不健全的心髒,好像都停跳了兩拍。
那是個年紀大約30出頭的男人,長得……徐羊覺得,如果她能看到30多歲的趙嶼,大概其應該就是長這副模樣的。
略有區別的是,這男人右眼角有顆小黑痣,應該就是俗稱的“淚痣”。
而且,如果再觀察一下的話,會發現雖然五官臉型都比較相近,但兩個人氣質迥異。
眼前這個修表的男人,眼神看上去……溫柔許多。
他很快修好了徐羊的表,很簡單,表其實沒壞——隻是作為一塊石英表,電池沒電了。
他換好了電池,並且貼心地贈送了一次保養,他誇獎徐羊表戴得很仔細——雖然有年頭了,但基本沒啥磕碰和劃痕。
可見主人保養的精心。
徐羊冷不丁:“你叫什麽名字?”
修表男人:“哈?”
他驚詫的時候眉毛會微微揚起,簡直跟趙嶼一模一樣……徐羊覺得自己找到了難得的樂趣。
徐羊:“我叫徐羊,你叫什麽?”
“啊,你好,我是禹城南。”
徐羊:“禹城南,你結婚了沒有?”
看年紀也不小了,還是先問清楚的好。
他的眉毛揚得更高了,估計是覺得徐羊神經不太正常。
但往下他突然就笑了,搖搖頭:“沒。”
徐羊點點頭:“謝謝。”
徐羊不是個愛逛街的人設,尤其不愛逛商場——但從那以後,她有事沒事,總是來商場溜達。
其他地方她也不去,就呆在禹城南的修表櫃台前,看他幹活。
他的手很巧,十根手指修長纖細,這一點跟趙嶼也一樣。隻不過禹城南的掌心更粗糙些,上麵滿是繭子。
慢慢地,漸漸地,兩人也就熟稔了——禹城南對徐羊的“看”已經做到各種熟若無睹,甚至還在自己的櫃台旁,貼心給她準備了把椅子。
他告訴她,自己幹過很多工作,下過煤礦,做過礦工,但被落石砸傷了腰。也跑過長途,還跟人合夥幹過生意,賺到過錢,但而立之年卻被夥伴落井下石,落到身無分文。
後來是個老鄉看他一雙手生得挺巧,介紹他來學修表,也算是個謀生的路子。他腦子活泛,什麽東西都是一看就通,很快就上手了。
這個櫃台,就是人家不做了,轉給他的——他現在每天工作十二個小時,想攢點錢。
他是外鄉人,上邊有個姐姐,下麵還有一個弟弟和兩個妹妹。
母親生最小的妹妹時候難產,人沒了。
父親則是退伍軍人,但身體不行,患有嚴重的關節炎,幹不了活,隻能拿點國家補助糊口。但在他14歲那年,去撿妹妹被河水衝跑的鞋子,人也沒了。
後來,他姐姐經人介紹嫁來了安城,所以他也落腳在安城。
辛辛苦苦熬了十幾年,弟弟妹妹終於也拉扯大了——弟弟已經工作了,兩個妹妹也即將大學畢業。
徐羊則告訴他,自己有先心病,連自個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她這樣的人,不能結婚,不能生育。這些都沒啥,但她隻擔心自己的父母,畢竟父母隻有她一個孩子。
她還告訴他,她上大學的時候本來有個挺相愛的男朋友,兩個人本來是要打算永遠在一起的——她那個時候還不曉得自己的身體狀況有這麽糟糕,對前景還抱有特別多特別美好的幻想。
但畢業後的那一年,她不小心淋雨感冒,感染了心肌炎,病得很重,父母千裏迢迢趕來接她回家。
她這才發現自己心髒有這麽大個缺口——她當時怕得一連哭了好幾天,特別想念自己的男朋友。
但男朋友一直沒來看她。
她等了他很久,他一直沒來。
他在電話裏告訴她,自己工作很忙,等有時間他就會來看她,但他一直沒來。
後來父母告訴她,男朋友其實來過,當時她人還在ICU。父母把她的情況對男朋友據實相告——總之就是這個病很纏人,不能勞累,不能操心,不能運動,不能生育,日常要非常精心。
而且,需要很多錢。
男朋友默默聽完後,給父母鞠了一躬,人就走了。
她絕望地撥打男朋友的號碼,但號碼已經打不通了。
她把自己關在房裏三天三夜,三天後,她刪除了男朋友所有的聯係方式。
她那個時候不怕死,甚至還想著死了更好。
但慢慢地,她緩過神來,她意識到,失去了愛情,但她還有父母。
她得要為他們而活。
兩個嘮著嘮著嗑就慢慢敞開心扉的人,成了一對難得的好朋友。
但安城畢竟地界小,很快傳言就傳開了:哎呀,實驗中學的徐老師,就那個老姑娘,跟一個修表的,好上了!
傳言甚至傳到了徐羊父母耳中——父母雖然也憂心女兒的婚事,但如果女兒找一個這樣的人,那是萬萬不行的啊……
徐羊的媽,白陶寧,努力好了好幾遭,終於隱晦地跟女兒提了提外邊的傳言——羊羊啊,這事……
徐羊說:哦,這事。是真的。不過,我們就朋友,聊聊天,沒怎麽著。
不過,徐羊很快被打臉了。
因為,顧念死了。
為了那個為了一套魔都的房子就能把她拋棄的渣渣胥鴻飛——顧念得了抑鬱症,徐羊趁著假期,還特意跑到權城陪了她兩個月。
在她以為顧念已經好轉的時候,顧念跳了樓。
是從十九樓,人哢嚓一下就完了,特別幹脆利索。
顧念的所有積蓄都被她拿了跑去韓國整容——自從被胥鴻飛拋棄後,她就對整容有著一種病態的癡迷。
兩年的功夫整了不下四五次——變沒變漂亮不說,但最後殯儀館的化妝師,都愣是拚湊不出一張能入眼的臉。
化妝師歎息:“高層墜樓,頭骨都碎了,臉啥樣早都看不出來了,我真的盡力了。”
徐羊本來一直很冷靜,幫助準備顧念的後事一直都很有條不紊——但在這句話後,她心髒像被刺入了一根很長很長的刺!
疼到她幾乎,不,沒有幾乎,她昏厥過去了!
一個瞬間,她似乎看到了顧念,她就站在她身邊,沒有整容,還是那個眼睛明亮,愛笑愛鬧的姑娘。
徐羊奇怪:“一?你沒整容啦?”
顧念嗤之以鼻:“整什麽容啊,本姑娘天生麗質。倒是你,要不,我資助資助你,你把你胸口那道老長的疤給祛祛吧。”
徐羊胸口的確有道難看的疤痕,畢竟,都曆經幾次心髒手術了,連個疤都沒有,也太說不過去了。
她從來都不提自己胸口的這道疤——隻是,她也從來不會去澡堂洗澡。
就連在親媽麵前,也不會換衣服。
隻有顧念知道,她對這道疤痕的自卑。
徐羊頂嘴:“祛不祛疤的又有啥關係,反正我又沒男人,沒人看。”
顧念不肯:“那不行,我眼光不好,你也不能眼光不好啊。一祟還能祟倆不成?放心,我都成阿飄了,現在有我護著你!徐羊,你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得看你闔家歡樂我才能心裏舒服。”
“還有,你也別這個那個的了,隻要是對你好的,你也喜歡的,就試著處處唄。今朝有酒今朝醉啊,你管他明天是白是黑呢。人不能老想著以前啊,徐羊。你看,我不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
徐羊心想:你也知道!你也好意思說!
顧念的葬禮結束後,徐羊再次見到禹城南——不是在商場,而是在她家樓下。
“我聽說了……”這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躑躅著,遞給她一包東西,“……你節哀。”
徐羊打開手裏的紙袋,是滿滿一袋去了皮去了尖的烘烤杏仁。
吃點堅果對心髒有益,特別是這種烘烤過後的杏仁,去了芯,已經不苦了。
“禹城南,”徐羊說,“要不,咱們結婚吧?”
他們結婚了,甚至連徐羊的父母都沒反對——因為禹城南鄭重拜訪過兩位長輩,沒什麽花言巧語,隻保證了一句:不要孩子,不讓她生氣,也不讓她幹家務。
徐東林和陶白寧夫妻兩個,彼此對望了一眼,都選擇了沉默。
他們看到禹城南的長相,對女兒為什麽會選擇這個男人,已經心知肚明。
這種沉默,是一種接受。
那時候安城的房價還不算貴,徐東林夫妻本想資助女兒一套婚房——但徐羊錢收了,卻依舊選擇租房結婚。
她把買婚房的錢給了丈夫做本錢,鼓勵他去做投資做生意,不用怕失敗,我這裏給你兜著底呢。
她也說不好,但她對禹城南卻一直有一種莫名的自信——他像趙嶼,不隻是相貌。
還有那種埋在骨子深處的勝負欲。
她把那厚厚一包的錢給他的時候,這個男人什麽話都沒說,隻是低著頭,將她抱的更緊了。
他們結婚五年,禹城南的生意越做越好,他們買了房,買了車,甚至給徐東林夫妻還換了新房子。
他做到了自己當初對嶽父母的承諾,把徐羊護的很好——一開始那些紛紛說徐羊下嫁的人,又開始一股腦的恭維她眼光好,一眼就瞧中一個大大大的潛力股。
眼光好的徐羊,在跟禹城南結婚五年後,提出了離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