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終於抬起了臉,灰敗枯槁的臉上滿是死氣。

他上下嘴唇開合著,木訥的說著:“縣令怕我再作惡,令人砍斷了我的腳。我拖著血淋淋的斷腳爬回去等死,卻在我那破院子裏,看到了那個人。”

“那個人?”君離蹙眉。

“就是教我招魂,讓小念成為蛙神娘娘的人。”

老頭的漆黑的眼珠突然亮了一瞬:“是他教了我們複仇的法子,也是他讓我這把老骨頭又多活了好幾年。”

江渙想起之前胖婦人說的,清水鎮自十年前起,就再沒有男娃出生,直到七年後有個仙君路過鎮子,告訴了他們蛙神廟的傳說,很可能就是老頭所說的這個人。

“所以,那槐樹林子裏的蛙神廟,是你們建的?”江渙問。

“是我建的。”老頭歎了口氣,“清水鎮被詛咒,鎮上的人都在傳,是三年前來的那個仙君告訴他們這個蛙神的傳說,才破解了詛咒是吧。”

江渙點點頭,神情認真的看著老頭,等他的下文。

“其實那個人應該早就來了。”

洛重淵突然開口,稚嫩的嗓音依舊冷冷淡淡的。

江渙瞪圓了眼睛,他都還沒想到,這精怪變得小孩還真比一般的孩子聰明?

“怎麽說?”

君離伸手揉了揉洛重淵軟乎乎的頭發,頗有興趣的望著他。

“他”洛重淵伸出手,指了指站在三人麵前的老頭,“隻是普通人。而周念已死,魂魄不知所蹤,那個人即便告訴了他複仇之法,普通人也不可能在短時間內做到。”

老頭點了點頭,肯定了洛重淵的話。

“這娃娃說的不錯,淩墟仙君教導了我五六年的時間,我才成功招回了小念的魂魄,並在仙君的指引下讓小念成了蛙神。就連這廟,也是老頭子我一塊磚、一片瓦一點點蓋起來的,這一切都做的神不知鬼不覺。”

“等到時機成熟,淩墟仙君才現身清水鎮,向那些沒心肝的蠢貨散布了蛙神送子的傳說。”

“嘖,”君離修長幹淨的手指在洛重淵的肩膀上輕輕敲了兩下,意有所指道,“那這淩墟仙君還真是個好人啊。”

“嗯,”江渙跟著點頭,“願意幫助老伯報仇,確實是個好人。”

君離眼梢一挑,朝天翻了個白眼,抽出百折紙扇敲在江渙腦袋上:“是個屁是!反話聽不出來?”

“哎呦!師尊你幹嘛打我!”

江渙捂著被敲痛的腦袋,還有些委屈:“周老伯和周念那麽慘,淩墟仙君真的幫了他們啊!”

洛重淵:……

他發現這個江渙真的是個傻子,單純又天真。

說不定自己哪天把他拉去街上賣掉,他自己還要替自己喊喊價呢。

“有哪個門派的修士這麽閑,願意花費五六年的時間在一個素不相識的凡人身上,隻為幫他報仇?”洛重淵道。

這話像錘子一般,一下下砸在江渙心坎上。

江渙吸了吸鼻子,訥訥擠出兩個字:“沒有。”

“沒有就對了,這個淩墟仙君目的不純。”君離最後做了總結。

而且,他從未在修仙界聽說過這個名號。

雖然不排除這人是在他死後才有的名號,但他個人更傾向於是那目的不純的「仙君」隨口編的。

“反正他是幫老頭子我報了仇,”老頭粗啞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有沒有目的,又關我啥事。”

君離盯著他佝僂顫抖的身子瞧了一會兒,突然開口:“你不隻是想見女兒吧。”

老頭的喉嚨裏發出「謔謔」的粗喘,突然將頭上的破草帽摘了下來。

江渙驀地瞪大了眼,肩膀一縮。

洛重淵緊緊皺起了眉頭。

君離瞧著他草帽之下被濃鬱的怨氣包裹的大半個腦袋,臉色也冷了下去。

老頭沒有說話,他抬手朝著自己的腦袋虛抓了一把。

那團黑壓壓的怨氣便隨著他的動作散開,聚攏在他手上,露出了他血肉模糊的半個腦殼。

或者更確切的說,老頭的頭蓋骨不知被誰給掀了去,裏麵鮮紅的血肉,白花花的腦漿,就這麽大刺刺的露著。

“嘔……”江渙忍不住扭開頭去,幹嘔了一聲。

君離薄唇緊抿,在怨氣散去的第一時間,捂住了洛重淵的眼睛:“小孩子不能看這些。”

“我不怕。”洛重淵淡漠道。

他離開龍族也在人間遊曆幾百年了,見過殺人的,被殺的,各路妖魔鬼怪,群魔亂舞,甚至他自己也被追殺過。

區區開個腦殼,又算得了什麽?

“那也不行,會教壞你的。”君離卻道。

洛重淵扁扁嘴,不說話了。

這人雖看著隨性,又不靠譜,對小孩倒是還算不錯。

“是告密的那家人幹的。”老頭破碎低啞的聲音絲毫沒有起伏。

“我那日拖著斷腳爬回家,那家人想要殺我滅口,用鋤頭敲碎了我的腦殼,本來我是活不成了,是淩墟仙君救了我一條命。”

“其實,老頭子我現在已經是半隻腳踏進棺材裏的人了!”

他長歎了聲,又讓那團黑乎乎的怨氣聚攏回了頭上,然後丟了拐杖,竟就這麽坐了下來。

“我在這雨甘村做引路人也做了三年多了,你們都不是俗人,應當看得出來,這村裏陰氣重,怨氣也重,我常年就住在這村裏,陰氣入體,如今就隻剩下一口/活氣兒了。”

“先前,其實那樹林子我是能進的,後來這怨氣越來越多,我也就不進了,要不然也撐不到今天。其實你們踏出林子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香灰沒有反應,說明你們沒跟小念動手,至少是沒有傷她的。”

“所以我同你提要求,要你回答問題,你才會答應?”君離鬆了捂著洛重淵眼睛的手。

“哎,”老頭點點頭,“我能感覺出來,你們對小念沒有惡意,又是有些本事的人,我能在咽氣之前遇到你們,已實屬難得了。”

“你想讓我幫什麽忙?”君離一語道破。

“你問的問題,我都答了,你還有什麽要求,隻要老頭子我能做到,我也都答應。但老頭子我隻求你一件事,就是找到當年向河神獻祭祈雨的那個仙師。”

老頭身子蜷縮成了小小的一團,坐在地上,顯得愈發幹瘦可憐。

“距離那件事,已經過去十多年了,這清水鎮上當年的那些鄰裏鄉親,也都死的死,散的散,再沒什麽好報複的了。”

他仰頭看著君離,漆黑的瞳仁好似望不見底的深淵,泛著沉沉的死氣。

“小念她有執念,一直覺得是那個告密的人,是那些不肯出麵作證,見死不救的鄉鄰害死了安安。但我知道,始作俑者其實是那個祈雨的仙師。隻是我如今這副半人半鬼的樣子,怕是不能親自去報仇了。”

“我答應你。”君離眉梢微挑,“正好我也要去找這個人,到時候幫你殺了。”

“唉……”老頭死灰的嘴唇微張,發出一聲長長的歎息,“多謝。”

“不過,要想找到他,我確實還需要你的幫忙。”君離道。

“怎麽幫?”老頭問。

“你對當年之事記得不多,而我根據你提供的線索很難找到,所以可能需要……”

君離略略停頓了一下,才道:“需要入魂。”

老頭枯槁的臉上一片茫然,江渙卻是渾身一僵。

入魂這說法,他在九華派的藏書閣裏看到過,那是修習鬼道的邪修才會的術法,早已被仙門各派列為了禁術。

這入魂,隻對活人可用。就是用邪術分出自己的一縷魂魄進入被入魂者的身體,去探查對方的魂魄,一般可以侵入對方的記憶,探得對方身體有無傷勢,修為如何,靈力幾成,甚至所達境界,都能知曉。

入魂者修為境界越高,能探得對方的信息越多,越詳細,而且這種術法,對雙方的損傷都是很大的。

所以,師尊他為何會這種禁術?!

江渙不由得白了臉色,盯著君離噙笑的側臉,隻覺得自己脊背發寒。

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師尊已經不是原來的師尊了,定是被什麽邪魔奪舍了身體。

但君離何其敏銳,察覺江渙的異樣,朝這不省心的便宜徒弟瞥去一個眼神兒。

見這傻孩子果真嚇白了臉,輕歎一聲,勾唇笑道:“為師偶然在書中翻到過,略懂些皮毛。如今情況特殊,淺用一下無妨。”

江渙還是緊抿著嘴唇,目光警惕的盯著他。

“怎麽,渙兒懷疑為師?”

君離故意做出一副失落的樣子:“你也入我門下這麽多年了,難道還不清楚我的為人?”

聽他這麽一說,江渙也突然愧疚起來。

當初自己也是因為獨自摸索著修煉,突破鍛體期時行岔了氣,差點走火入魔,不得已跟著一位師兄去禁書室尋找偏方,才瞥得禁術。

好像師尊知道,也沒什麽問題。

“對不起!”

這麽一想,江渙趕緊道歉:“師尊,是徒兒錯了!徒兒多想了!”

“無礙,”君離舒了口氣,擺擺手道,“是我沒跟你說明,害你擔心了。”

聽君離這麽一說,江渙嘴唇緊抿成一道,心中更不是滋味了。

師尊這麽體貼,他竟然對師尊起了疑心,太不應該了!

坐在君離身旁的洛重淵,麵無表情的摳著自己的小短手玩。

心道:這麽拙劣的借口,也就騙騙江渙這樣的傻子了。

作者有話說:

江渙嚶嚶嚶:我是個傻子!我還不如一個四五歲的孩子!嗚嗚嗚——

洛重淵:你不必自責,我其實已經六百零五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