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周書禾認識之後,祁遇才知道小小湖祥居然有那麽多好吃好玩的,體會到爬樹抓魚、捉貓逗狗、和一些亂七八糟的手影遊戲給人帶來的淺薄快樂。

到後來甚至是做些對他來說非常無聊的事情,比如逛街、看戲、挑選衣裳首飾——即使是這些事,隻要和周書禾一起,他依然會覺得有趣。

但與此同時,他又是個聽著懸梁刺股和鑿壁偷光的故事,在老師的棍棒和嫡母的戒律下長大,深信一寸光陰不可輕的年輕學子。

原本他每日卯正至酉刻在學堂學習,回家再自修到漏夜二十刻,次日卯時前起床,前去學堂讀書*。如此日複一日,還得加上萬中無一的天資,才能鍛造出一位大寧最年輕的舉人。

但祁遇又真的很想很想和周書禾呆在一起,陪她鼓搗她的貓貓狗狗,再一起瓜分那些她自己做的酥餅果子。

周書禾畢竟是位閨閣女子,每日最遲到戌時就得歸家,而祁遇酉刻才下學,這短短一個時辰她片刻都不願浪費,每日領著一群丫鬟小廝,跑到書院門口等他。

書院同學都比祁遇年長,大多也已經成婚了,看兩個總角大的小孩開開心心一起玩,覺得有趣,便時常會有些善意的調侃。

周書禾還是個完全沒開竅的丫頭,單純覺得這些大哥哥話真多,耽誤自己和祁遇玩耍的時間,實在煩人,隻是有時他們說話又很有趣,一來一回,在她這裏算是功過相抵了。

祁遇稍微懂一點點,知道些情思,卻不知道有什麽需要隱晦羞澀的,隻要聽人說他倆關係親密就很高興。他們還常常在周書禾麵前誇他學習如何優秀,如何得老師讚賞,聽得她眼睛亮亮的,祁遇更是忍不住得意地翹起尾巴。

周書禾常常踩著戌時的點到家,祁遇則是送她踏進家門後,立馬轉頭狂奔回家,衝進書房,拿起書童早早備好筆墨挑燈夜讀。

各種明經明法明字明算,還有詩詞歌賦和君子六藝,這些是如何也不能落下的。

他想要陪這周書禾一起,也想好好讀書奔個好前程,什麽都想要,便隻能克扣自己吃飯睡覺的時間。

到底是十二三歲的少年人,精力旺盛,有時候隻睡兩三時辰也沒什麽不適的。

直到承平十八年春,因為要準備當年的秋闈,書院老師又給他加了功課。

功課不想落下,周書禾也不想落下,夙興夜寐不外如是。在連續一月未睡足兩個半時辰的某個午後,祁遇忍著頭痛努力去看清書上的字,隻覺得一陣陣眩暈,最後終於在書院課堂上昏迷過去。

等他醒來的時候窗外天已經黑了,看天色至少得是戌時,又是在家中臥房裏,他剛想喚人問問什麽情況,卻聽到外麵傳來姨娘的聲音,不知是壓著怒火還是恐懼,帶著祁遇從未聽過的顫抖。

“人人都道娶妻娶賢,就是怕郎君耽於玩樂忘了正事,我的遇兒從小就聽話,懂事之後更是自己壓著自己拚命,倒是如何也耽誤不了的。可如今他為了陪周姑娘玩樂,耽誤了自己的身子,若是如此,我倒還情願他耽誤正事呢!”

對麵的人老實聽訓,隻說了一句“對不起”,祁遇卻不想周書禾麵對這樣的指責,提聲喚了一聲“姨娘”。

隻聽一陣匆忙的腳步聲,一位中年美婦急急踏入內間撲到他床邊,身後那個年輕的小姑娘低著頭,兩手攪得緊緊的,亦步亦趨跟在後頭。

那婦人眼圈還紅著,努力控製著情緒,總算讓聲音不帶哽咽了,而等她情緒平定下來,語氣也變回和平常一樣的恭敬。

“四公子,您總算醒了。”

周書禾人都聽傻了,方才聲嘶力竭的女人一會兒就換了張麵孔,她實在搞不懂情況,抬頭想看她是怎麽回事,卻不小心撞到祁遇的眼睛裏的複雜情緒,又瑟瑟縮了回去。

祁遇心中萬般情緒交織,開口卻隻剩下一句幹巴巴的:“我沒事,姨娘莫要擔憂。”

和周書禾不同,甚至和包括小他一歲的同胞妹妹在內的,其他所有嫡出庶出的公子姑娘都不同,祁遇和他的生母鄒姨娘——準確來說是鄒姨娘對祁遇,永遠持著一種毫無親昵的恭敬態度。

她是祁夫人的陪嫁,卻在主子前頭生下了祁府第一個兒子。其實祁夫人從未因此責難過誰,但鄒姨娘卻無比自覺地,推掉了和這個長子所有的親密連結,恭順地喚他“四公子”。

而這日她斥責周書禾時說的“遇兒”,是祁遇記事以來第一次聽到她叫自己名字。

懂事後祁遇讀了很多講孝道的文章,他不想讓自己心存怨懟,總是試圖理解她。比如她可能本來就是個太過守禮的人,也可能是戰戰兢兢習慣了,或者隻是很單純的,她不喜歡他。

“姨娘……”

他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是本能地想說點話,不能讓姨娘再叫他四公子了,他想聽她叫遇兒。

“四公子無事便好。”鄒姨娘轉身準備離開。

天色昏暗,分不清今夕何夕,祁遇閉上眼睛,感覺那個從幼時起,就渴望到渾身每一寸肌膚都能感覺到餓的擁抱,再一次離他遠去了。

直到那個低著頭不說話的女孩,猶猶豫豫地開口。

“那個……鄒姨娘,我感覺祁四哥哥好像不是很好的樣子,他很不舒服。”

周書禾隱約察覺到氣氛古怪,本不怎麽敢開口,這番開了口也沒人理她,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說錯了什麽,有些尷尬,但還是硬著頭皮繼續說。

“我、我先認錯!是我不懂事非要人陪,讓他沒時間休息才生病的。但他現在已經生病了,肯定很難受啊,我自己難受的時候會想讓阿爹阿娘還有哥哥姐姐們來哄哄我……當然也不是說那麽任性非要別人花時間陪哈,對的、就是如果太忙了的話,就抱抱我也行這個樣子……”

回答她的是一室寂靜,鄒姨娘沒有繼續走,但也沒有回頭。

周書禾這下真不敢說話了,又實在忍不了這種令人難受的氛圍,腳趾拚命扣著鞋底。

“小禾。”祁遇叫她。

終於不是一個人的獨角戲,周書禾心頭大喜:“誒!我在!”

祁遇勾唇看她,笑容卻未及眼底:“你還小,又一貫不讓人省心,當然需要阿爹阿娘抱你,我不用的。”

這番話算是給了一個台階,鄒姨娘順勢而下,回身福了個禮,邁步踏出房門。

周書禾又不傻,當然能聽出來祁遇說的不是真話,誰不舒服都是要人哄的,天王老子來了也想人哄。但她是第一次見鄒姨娘,祁遇以前也從沒提過這個生母,現下人生地不熟的,個中淵源一概不知,傻子才衝上去說三道四的呢。

所以她隻是探頭確定鄒姨娘已經走了之後,小跑到祁遇床前,笑眯眯地看著他,張開雙手擁在他的身上。

她說:“還是讓我來抱抱你吧。”

作者有話說:

*這個是搜資料時看到的文章,說古代學生早6晚6書院學習,回家再學到10點睡覺,第二天點起床準備上學,日日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