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瀟瀟不是感覺不到周書禾神態古怪、欲言又止,但反正這一屋都是熟人,她懶得想東想西,喝完了杯中茶水,把它推到祁遇麵前,眨巴眨巴眼睛,表示自己也要喝。

祁遇從善如流:“瀟娘子也請。”

周書禾在桌子下輕輕踢了陳瀟瀟一腳:“你倒是不講客氣。”

“我是不知你講的又是什麽客氣了?”陳瀟瀟瞪她一眼,收回腿離她遠遠兒的。

“今兒我在你屋裏,你又把祁掌事叫來,不就是讓大家認認人,說明一下咱們幾個是一夥兒的麽?做什麽像見舊情人似的扭扭捏捏不大方,有話就說沒話就各自散了,要打發時間也不是靠發呆吧。”

“……”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周書禾心頭咯噔一下,咬牙切齒地打發她去找寄月拿糕點吃,堵住她那張盡胡言亂語的嘴。

送走了陳瀟瀟,她整個人的精氣神跟著換然一新,不尷尬了,不猶豫了,麵對祁遇也不發怵了。

反正最尷尬的話已經被陳瀟瀟說出口,那邊祁遇才幾歲啊,神色自若地坐在對麵喝茶,她活了兩輩子,難不成臉皮還沒年輕人厚?

“近日可好?”她端起茶喝了一口。

祁遇應道:“托娘子的福。昨日臘月二十一,前朝衙門陸續封了印,今日一早陛下也封筆了,我得了閑,便討了個來娘子這兒的差事。”

周書禾聞言心頭一動:“你這幾天都不忙麽?”

“差不多要閑到後日,之後就是準備大年初一朝臣們大朝拜的晚宴,但那些事務也都不繁雜。”

祁遇在心中理清近日要做的差事,猜到她有事需要人幫忙,開口道:“娘子若有需要用人的,盡管差遣就是。”

周書禾往門窗處各都查視了一番,確定無人後才示意他靠近,壓低聲音:“我想讓你幫我打探一下香嬪和劉婕妤。”

祁遇看她一眼,緩緩點頭。

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內,旁的倒也罷了,可同在一所宮殿內,周書禾定是要把宜和宮這二位高位妃嬪打探清楚的。

然而也正是因為同在一宮,周書禾很難信任攬芳閣裏的這些寺人宮女,畢竟這些人中的絕大部分,在她還不是宜和宮的宮妃前,就已經是宜和宮的宮人了。

換句話說,或許他們自己就是劉婕妤的人,讓劉婕妤的人查劉婕妤,未免可笑了些。

她本來是想從陳瀟瀟入手,向同在宜和宮的陳清茗打探這些,可陳清茗畢竟也是宜和宮的宮妃,她的人、乃至她自己都不一定可信。

誰都不可信。周書禾想。便是正經的好人,在災難苦痛來臨後都有可能變作另一番模樣,更何況人心隔肚皮,她哪裏能知道旁人心裏究竟在盤算著什麽呢?

隻祁遇不同。

倘若有朝一日他背叛了她,那也隻是她周書禾以怨報德,薄情寡恩的報應罷了。

離開攬芳閣後,祁遇沒回監欄院,先是去了禦前,見皇帝正在午睡,隨意囑咐值守的隨堂兩句,應下皇帝要給幾位得寵妃嬪賞賜的活兒,這宮那殿都走了一趟,最後才去了柔嬪的延禧宮。

在記名那日知道周書禾入宮為妃之前,祁遇很少關注後宮,除了尋找家人,他把自己的所有精力都花在了禦前和宮外。

就像植物需要適應天上的太陽和腳下紮根的土壤一樣,他得去了解承平帝為人的性情喜好,為帝的敏感傲慢,和以師父萬平及其幹爹萬敏等人為首的,閹黨的行事準則。

他去模仿,去跟著做,去學去用,很快就學會了為人鷹犬和奴顏婢膝,可那被辜負的十年寒窗竟像是淬了毒,每日都在煎熬著他。

祁遇不允許自己沉浸其中,然而這並不代表他真的認命,他隻是學什麽都快、學什麽都好,這讓他很快就自己領悟到——人挨了那一刀,雖再也行不了聖賢書裏的大道,卻有了走歪門邪路的本錢。

如此方能在這片天地中留下自己的痕跡,更乃至於移天換地,成為這片金碧輝煌的大寧朝身後,新的影子。

****

香嬪和劉婕妤是不可分割的一體兩麵,而若要查清這兩人,又是一件和另一個人不可分割的事。

延禧宮的柔嬪娘娘,西域公主麗娜爾哈。

祁遇先前沒有把注意力放在後宮妃嬪身上,查了白氏之後也隻想著如何讓周書禾不為此事所累,如今提到宜和宮的香嬪,各種蛛絲馬跡串聯到一起,他才覺出異樣。

皇帝曾被白氏用香薰謀害過,正所謂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連幫他醫治的柔嬪都被敬而遠之,又怎會如此寵愛一位以“身懷異香”而為人所知的妃嬪,乃至於給她賜下的封號便是一個“香”字。

皇帝不喜旁人知曉他的喜惡,放眼整個後宮,聽說過白氏那段秘辛的人應當不多,於是宮妃中也有不少人整日熏香抹粉,但這些人都無甚寵愛,唯獨香嬪是個例外。

而在絕大多數情況下,例外之中必有疑竇。

宮中諸人,唯柔嬪最懂香,皇帝雖不懂,卻知柔嬪懂得。那麽縱使他想岔了,香嬪身上的奇香並非柔嬪故意為之,皇帝也定會以此事問詢她,也就是說,無論其中有何淵源,此事都定為柔嬪所知曉。

柔嬪麗娜爾哈信仰西域聖教,晉為嬪位後,皇帝恩準她在延禧宮主殿東廂房立起寺堂,供奉她的天父。

祁遇在殿外行了拜禮,好半天才有宮女從屋內走出來,請他起身入殿。

“請柔嬪娘娘安。”

殿內女子沒有說話,一直背對著他跪著,麵前是一尊怒目石像,嶙峋怪石隻經雕琢而不被打磨,正是西域塞氏族最為推崇的“天意猙獰”。

西域聖教認為,為了嗬退魔鬼,天神會長出一副非常醜陋的麵孔,因此越是不經打磨的神像,越具有神性的力量,人若是常年供奉,便可嚇走心中的魔性,生出一顆“淨心”。

在祁遇看來,這和佛教密宗中的忿怒身金剛很像,隻是密宗神佛直接把人的心肝腸肺當作三魔披在身上,有著更殘忍粗暴的意味——魔當除、惡當斬,不留情麵。*

而聖教的神明雖樣貌醜陋,卻沒有血腥煞氣,其中暗含著塞氏族以天為“父”,乞求憐恕的心態。

柔嬪如此虔誠,又是在乞求天父恕她什麽呢?

作者有話說:

*一些百度的憤怒身金剛像資料,加上自己瞎編了一丟丟。

另外西域塞氏聖教什麽的純屬胡編,就淺淺參考了西方天使長得醜魔鬼長得美的理論,千萬不要深究,會暴露我沒文化的事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