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站在一旁,靜靜等待柔嬪在神前拜完九禮,禮畢後起身招他過去。

“祁掌事今日前來,是有何要事麽?”柔嬪淨了手,接過宮女手中的茶盞品了起來。

離家十餘年,如今除了對天父敬愛愈盛,她和大寧女子早就沒有什麽區別了。

“是陛下派奴婢來的,”祁遇恭敬道,“陛下問您劉婕妤那邊的事處理得如何了。”

握著茶盞的手猛然一抖,柔嬪的護甲磕在瓷器上,發出清脆的“鐺”聲,有茶水灑了出去,身旁宮女要為她擦拭,她躲開了。

過了好一會兒,柔嬪才放下茶盞。

“你們都下去吧,叫阿依木來,讓她給祁掌事上一盞好茶。”

阿依木是柔嬪從家鄉帶來的貼身婢女,沒有什麽事是需要瞞著她的。

很快,一位異族長相的女子遞來一張托盤,祁遇看了一眼,沒有多做猶豫,雙手接過上麵的茶盞。

茶湯滾燙,他又未被賜桌椅,隻能站著把它握在手裏,手心很快就被燙出了水泡。

柔嬪緩了緩神,慢慢反應過來,冷聲道:“陛下不可能派你來說此事,為何要說謊。”

祁遇順從地跪下:“奴婢該死。”

“你假傳聖意欺君罔上自然該死,但你既然來了我延禧宮,就不會讓你死。”柔嬪站起來,走到他身前冷笑。

“今日占卜,天父說有一縷風會帶著種子,給這片死地帶來新的生機,但本宮實在沒想到,竟是你這樣的狂妄之徒。”

祁遇沒說話,恭恭敬敬地跪在地上,手中還握著那杯茶,掌心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紅腫起來。

“娘娘息怒。”

柔嬪看著他:“說吧,你想知道些什麽,又哪來的膽子竟敢愚弄本宮,就不怕本宮把你今日所為事告知陛下,將你亂棍打死麽?”

“奴婢想知道已故白王妃的香,您的香,和香嬪娘娘的香。至於奴婢的膽子從何而來……”祁遇抬起頭,穿過她望向殿內神魔。

“娘娘仁善,不忍宮中再多冤孽,因而開了門引風入室,奴婢亦不願自己的種子在這片荒蕪的土壤中枯萎,便大著膽子,賭一賭娘娘對天父的虔誠。”

“娘娘待天父之心至‘淨’。”

殿內煙霧繚繞,神像前供著新鮮的瓜果,柔嬪垂眼看著跪在地上的人,神色有幾分恍惚。

天父啊,原來在這中原的宮廷裏,也有明了你我的人,他是否就是你所說的“風”。

西域草原上高大的神殿和壓得低沉沉的天空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或許是因為她早就意識到自己是被故鄉拋棄的孤魂,所以這麽多年來,故鄉也漸漸在她記憶中隱去。

但她還記得司命撫摸著她的額頭,說,大公主,您是掛在神殿頂上最潔淨的冰淩,可天父還沒來得及選您做聖女,王就將您獻給了中原的皇帝。

她問,天父不能保護我麽。

司命搖頭,塵世中人在降生之前就被渾濁的羊水浸透,人世皆苦,即使是至高無上的神,也隻能在眾悲中保護人心最後一抹淨意,但您以“淨心”待天父,靈魂便能升入天國。

當時大公主以為司命的意思是,她雖然受離別之苦遠嫁,再無法在神殿裏侍奉神明,但是沒關係,純淨和善良比什麽都珍貴,天父不會責怪她。

現在的柔嬪卻明白了,司命其實是在告訴她,即使有一天她手染鮮血被冤魂纏繞,但因為她知道神明慈悲,惡人也配得上懺悔,所以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棄自己,這才不至墮落成魔。

“祁掌事請起吧,”柔嬪目含慈悲,“阿依木,快給祁掌事賜坐,瞧瞧這跪著說話成什麽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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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遇走後,周書禾點好宮中諸人送來的賀禮,去劉婕妤那兒謝了恩,同陳清茗說了會兒話,回來用了午膳,又小睡一刻,起身活動了一會兒筋骨,準備做份桂圓紅棗銀耳湯給皇帝送過去表表心意。

誰知人剛進小廚房,銀耳都還沒泡發,攬芳閣的寺人吳軒就進來通傳,說祁掌事前來複命。

周書禾有些驚訝,忍不住懷疑起自己來:“他這麽快就查到了?難道這是個什麽人盡皆知的事兒不成?”

寄月笑道:“祁掌事一向如此。”

也對。

周書禾無奈地笑笑,畢竟這人一向能成常人不可成之事。

宜和宮的小廚房和攬芳閣不互通,她回屋得從殿外進,剛踏過門檻,就看到獨自站在院子裏的祁遇。

周書禾沒有喚人傳見,祁遇不想貿然踏入屋內,閑來無事便觀察起攬芳閣房門上的雕花。

這門大概是很長時間沒有換過,看起來舊舊的,過兩天可以和皇帝提一下,正好周書禾如今得寵,他再一提,皇帝定會派人為她重修攬芳閣,付出越多便越無法割舍,如此一來一往,慢慢就沒有什麽是她爭不到的了。

寄月正要按例傳喚,卻見周書禾搖搖頭,自己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在看什麽呢,怎麽不進去?”

祁遇肅然一驚,轉頭見是她才放鬆下來:“我看今日天色很好,想必娘子也歡喜。”

“是啊。”周書禾柔聲道,“進去坐坐吧,這京城的冬天呐,便是萬裏無雲的好天氣,也還是冷嗖嗖的。”

說罷她率先進屋,身後祁遇低垂眉目,跟在她身後三步外,隨她前後進去了。

就在剛才瞧著他背影的時候,周書禾突然覺得,幸好此時站在這裏的,是一個重活過一次的自己。

雖然她沒有少時的爛漫真摯,連自己最信任的人都能算計,明知此番艱險卻還要讓人幫她闖上一闖。

但若是真正十六歲的自己,她不會看懂祁遇今日的這半刻等待、三步遙望。

他盡心盡力的幫她,順從她的心意以“我”自稱,在她不自如的時候從容應對,卻又嚴格到近乎苛刻地劃分開他們之間的距離。

未經傳召絕不入內,恪守本分走在“主子”身後一步之外。

這不是守望相助的同伴的姿態,他把自己當作了托舉周書禾登上高位的踏腳石。

可她什麽都不能說。

前世她還是個年輕人呢,就願意拿那定情的玉佩換做肚腹裏的半升米了。一晃一輩子過去,難道今生她反而會像個傻丫頭一樣,會為了旁人所謂的情誼,不去登那塊踏腳石,而是扶起他、擁抱他、把自己的腦袋拴在褲腰帶上,在危牆之下纏綿悱惻麽?

作者有話說:

周書禾:不可能!絕對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