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氏因愛生妒、因妒生恨,終被怨念所噬,犯下謀害親夫的大錯。在最後死前,她卻又想起了兩人相依相愛的過往,不忍丈夫飽受無子之痛的折磨,以在天之靈,給皇帝送來了周書禾這個同她長相肖似的女子。

而這次,她不再是心中滿是憎恨、會去傷害丈夫的毒,而是隻知愛意、單純清澈、永遠信任他的藥。

周書禾在心中對白王妃暗自道歉,她故意曲解含恨之人的心意,隻是希望能夠把這樣的想法傳達給皇帝,讓皇帝在她身上散去餘恨,並將其轉為感懷珍惜。

在某種程度上,皇帝的珍惜比真心值錢。

而在另一種程度上,周書禾的歉意分文不值,已故之人的恨意就更是如此。

鍾粹宮今日格外熱鬧,遠遠就能看到燈火通明。

正殿的廳堂裏,皇帝坐在主位,莊妃帶著同宮的範禦女侍立在他身側,這對傾一國之力養出來的皇帝和寵妃,看上去遠比他們的實際年齡來的年輕。

“陛下萬福金安,莊妃娘娘安。”

沈淑女跪在地上,捂著臉止不住地哽咽,周、陳二人伏身在地向帝妃問安,皇帝擺手讓陳瀟瀟起身,卻沒有讓周書禾免禮的意思。

皇帝性情多疑,到後宮隻想好好鬆快鬆快,他不怎麽喜歡聰慧的女子,但愚蠢之人闖了禍事同樣惹人心煩,所以最好要做個足夠依戀愛慕他的小女人,同時也得禦下嚴肅,不要把煩心事鬧到皇帝麵前。

莊妃對下性格跋扈,無人敢招惹她,在皇帝身邊又足夠溫柔小意,此人能以四十多歲的年齡常伴天子臥榻,也側麵印證了周書禾對皇帝的判斷。

所以此時不管事情真相如何,既然鬧大了,自己便已經輸了五分。

還有……她偷瞄了眼跪在一側嚶嚶哭泣的沈淑女。這位差不多是輸了八分了。

唯有上方的莊妃,大半夜的從被窩裏爬起來給她們料理一攤子破事,又擺著一張略帶愁緒的美人麵,峨眉輕瞥,溫柔地給皇帝揉肩捶背,把人伺候得舒舒服服。

莊妃沒有鬧事,她和皇帝一樣都是被無關牽連的可憐人,所以她是贏家。

後宮裏隻有贏家通吃,周書禾卻想扳回半局。

皇帝沒有說話,宮殿裏也無人膽敢開口,除了燭火的劈啪聲,便隻有沈淑女偶爾沒止住的一聲哭嗝。

周書禾端正地跪在地上,她來得急,那青色的氅衣還披在身上。

一室沉寂,殿中美人緩緩抬頭看向皇帝,動作牽起頸側兩條美人筋,白璧般的皮膚中點著一顆朱砂,如天鵝引頸就戮般淒清,又泛著一股床榻之上動情仰頭時的潮濕。

這股濕意浸潤了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大概是因為被氣氛驚嚇到,她眼裏含著淚光,卻遲遲沒有落下來。

“陛下,嬪妾是做錯了什麽,惹陛下和莊妃娘娘不虞了麽……”

她是這樣濕軟的一個弱質女流,聲音卻又是幹燥清脆的,字字句句不帶拖遝,極力維持著自己可憐的鎮定,隻尾音微顫泄露了她的惶惶。

下方陳瀟瀟眉頭一挑,給周書禾今天的表現打了滿分。

到底是出師了啊。她頗有些遺憾,又深感驕傲自豪,在角落裏隱秘地得瑟了一下。

皇帝見狀果然放緩了態度,長歎道:“先起來吧,此事總會有個結果。若你含冤,朕自然會為你洗刷冤屈,但若你果真犯下大錯……”

他頓了頓,話音裏帶了三分威脅,“朕念你年少無知尚且能留你一命,卻也隻得去冷宮終老一生了,你可明白。”

周書禾臉上還殘留著驚慌與迷茫,卻又有一股青澀的欣悅在目光裏被點亮,她忍不住揚起一個淺淺的微笑——她這樣笑起來的時候,最像白氏。

“陛下隆恩……嬪妾無以為報。”

此生幸得郎君,乃上天降大慈悲,妾身無以為報,唯有日夜伴君左右,來世便是為奴為婢當牛做馬,也沒有什麽不願的。

皇帝恍惚了片刻。

有一種消逝太久的情愫,忽地從時光罅隙裏掙紮欲出,二十多年前那青衫白馬的少女越過他身側,馬鞭揚起的風打在他心間,但那個女孩看都沒有看他一眼。

後來他動用手裏的權勢,讓她看到他,不得不一直看著他,慢慢愛上他,最後恨他。

皇帝從不覺得自己做錯了什麽,在他看來,自己已經給了白仙兒他想給所愛之人所有的好。而其他的,無論是一個男人順從父母,從而對自己妻妾的無奈;還是一個皇子因為無意疏忽,而導致一家百姓的災難;又或者一個位高權重的男子理所當然的妻妾成群,這些都不是白仙兒背叛他的理由。

祁遇有句話說得非常對,皇帝也是人,與其譴責他是多麽無情無義無理取鬧,不如去探究他的行為邏輯,引導他的思考方向,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

他告訴周書和,你不僅得了解陛下,知道他在各種情形下最有可能做出的判斷,還要有左右局勢能力。這種能力對於旁人來說需要下許多苦功,至少要擁有足夠的地位、權勢和才幹,但你卻有一條捷徑,那就是自由地選擇在什麽時候讓自己更像白王妃,什麽時候不像白王妃,又在什麽時候作為一場雨,喚醒陛下的“情”。

——即使他的“情”微不足道?

以陛下的疑心,也唯有微不足道的東西才能不引他忌憚。

——那麽。

周書禾問他。你的捷徑又是什麽呢。

當時祁遇沒有回答,隻是默默給了她一本冊子,上麵盡量詳細記錄著這些日子以來,他調查到的白王妃生平經曆——諸如她喜歡的馬兒、偏愛的花兒、看過的詩詞和對皇帝說過的情話。

得到這些信息並不困難,無非是派人抓住她生前的貼身婢女,順便帶上那婦人的丈夫孩子,好酒好菜地吃一頓飯罷了。

而祁遇的捷徑同樣也很簡單,不過是作為一個地位、權勢都被牢牢地把控在皇帝手上的奴婢,能用隱秘且不擇手段的方式幫助他獲得想要的東西,又能讓他清清白白、手不沾血。

首先,做一條對主人而言安全又有用的鷹犬。

而鷹犬當然是得沾血的。

監察院大獄裏泛著濃重的血腥味,他第一次看人受刑,這種行為違背人心中的同情憐憫之情,令人恐懼,卻又能輕易勾出人心之殘忍暴虐,令人興奮。

人性本善還是本惡?無人能給出定論。

事到臨頭,思考宏大命題沒有任何意義,祁遇隻能忍住嘔意,迫使自己用最平靜的態度來接受它。

受刑的是一位百夫長,剛受了洗刷之刑,人全身的血肉外翻時,看著和一隻紅色的青蛙沒什麽區別。

萬敏要他詔,他也願意詔,卻不知道詔什麽,隻得胡言亂語,報菜名似的念出了大批官員,直到說出鎮南總指揮使“朱玉”和翰林院的“孫敬先”兩個名字。

萬敏歎息著伸出手,身邊的役從給了他一方帕子,他輕輕擦去手中血跡,回頭笑著看向祁遇。

“誒,總算是招了,真不知道一直嘴硬些什麽,受這麽些大罪。”

“回去好好過個年吧,你剛上任,來年可要忙咯。”

來年——又將是如何的腥風血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