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粹宮正殿是除了太極殿和皇後的坤仁宮外,宮中唯一有地龍的宮殿,便是生育了皇子皇女的嘉貴妃和賢妃都沒有此等恩寵。

周書禾還跪在下頭,主位上皇帝的心已經軟了一半,隻是穢亂後宮這樣的大事,既然有人告發,當然不能姑息不管,剩下的一半得交給證據。

皇帝回頭看了莊妃一眼,她接了皇帝的示意,不得不笑著站出來打圓場。

“天色這麽晚了,陛下在這兒杵著也不是個事兒,把那姓顧的侍衛帶進來吧。”她看了看依舊跪在地上的沈淑女,語調輕柔,“沈妹妹莫要驚慌,這裏沒有人會滅你的口,當日見了什麽、聽了什麽,直說便是,陛下會為你做主的。”

莊妃話裏話外都有暗示機鋒,但周書禾沒有理會,隻時不時偷看一眼皇帝,把那副真心戀慕演到情至深處。

真相是最做不得假的,無論接下來沈淑女呈上來的是什麽真相,既是假的,就一定其有紕漏之處,周書禾並不擔心這個,她要的隻是帝心。

證據確實是個好東西,但歸根到底,這宮廷深深、泱泱大國,都是皇帝一人的天下。

那位叫顧知雲的侍衛被人拖進殿後,皇帝和莊妃先後問了他一些問題,但他沒有回答,隻低著頭,嘴裏一直喃喃重複著“罪臣萬死”。

周書禾確信自己沒有見過這人,可他的姿態明顯是要落實二人私情,這背後是威逼利誘還是些旁的什麽,她不知道,實際上也並不在乎。

皇帝有些煩了,三個當事人中有兩個都跟傻子似的問不出個所以然,另一個在他看來至今都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兒,他不耐煩地提高聲音:“祁遇,把那簪子拿去問周寶林。”

祁遇應聲,拿起皇帝手邊的玉簪走到周書禾麵前:“周寶林可認得這根簪子?”

周書禾有些茫然地接過玉簪,細細打量起來。

“誒呀!”她喜上眉梢,“這個是陛下送我的簪子!那日去了太極殿回來就沒找著,我還以為丟了呢,卻原來一點損傷都沒有。”

她頓了頓,麵色飛紅,聲音也越來越小:“是……是陛下幫嬪妾找回來的麽。”

莊妃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周書禾看似什麽都沒有解釋,隻是有一些不合時宜、但放在她這個年紀也稱得上一句嬌憨可愛的少女懵懂,卻又什麽都解釋了。

比如這確實是她的簪子,但簪子不見了,丟失那日她不在攬芳閣,她對此事毫不知情,以及……勾起皇帝對太極殿那夜的美好回憶。

還有一點莊妃尚且還沒有想到,而祁遇一下子就明白了周書禾的用意,他若有所思道:“此簪得寶林娘子愛惜,到陛下手中亦是嗬護備至,自然不會有摔傷劃痕。”

說罷他收回玉簪,呈到了皇帝眼前。

莊妃這才意識了到什麽,心頭猛然一驚。

皇帝拿起來端詳片刻,望向沈淑女:“你方才說,這玉簪是珞華門的侍衛不慎掉到地上了,你這才收起來的,是也不是。”

“是、是,陛下所言甚是。”

“珞華門是內禁門,地上鋪的是蘇州織造送來的禦窯金磚,而這是根簪子是翡翠質地,最是易碎。按照你所說,如此摔倒地上卻完好無損,若不是蘇州織造給朕送來了劣磚不成!”

沈淑女被他斥責,一下子蒙了,嚇得跌倒在地口不擇言:“不是…不是地上,哦,對了,是摔在草地上了,草地很柔軟才……”

祁遇在一旁溫柔地添了把火:“淑女娘子說笑了,雖已過了春節,草木卻尚未長成啊。”

“對,還沒有草地……陛下!妾身想起來了!是落在了珞華門東側的清波湖中,這才完好無損啊!陛下!陛下!”

沈淑女一句胡話還沒有說完,皇帝就揮手召人把她拖了下去,話音漸遠,她很快就被人捂住口鼻,或許她還想再說些什麽,殿內卻再也聽不見了。

“陛下……”周書禾這才搞懂了今日情形,有些害怕地看向皇帝,那雙眼裏氤氳著水光,看得人無限愛憐。

皇帝把她拉到身側,一起在主位上坐了下來:“朕在這兒呢,你既是清白的就不必害怕,沒人敢害你了,知道麽?”

周書禾順勢輕輕靠在他肩上,乖乖點頭。

站在身後的莊妃握緊拳頭,指甲陷進掌心裏,她深吸了一口氣,到底還是忍了下來。

她柔聲道:“今日這事已明了,這沈氏過去同周妹妹一個位分,如今卻天差地別,想必早已懷恨在心,才勾結侍衛犯下大錯。既如此,這個侍衛也一並處置了吧。”

周書禾聞言看了皇帝一眼,銀牙輕咬,鼓起勇氣開口道:“嬪妾以為不妥。”

皇帝也沒料到她突然來這一下:“怎麽說?”

她起身盈盈一拜:“嬪妾不信清者自清,今日之事,除了陛下和此時殿裏的三位姐妹,旁人都不知曉其前因後果。而宮中人多口雜,若不根查到底,留言傳來傳去,怕是會變成陛下為保住嬪妾,滅了沈氏和這個侍衛的口。”

“妾心知陛下信我,因此不欲多查,亦知莊妃娘娘心疼陛下深夜不得安眠,想盡快了結此事。隻是人言可畏,嬪妾不怕被人傳為禍水,卻不願陛下清名受到絲毫損傷。”

她跪在地上,直直望進皇帝眼睛裏。

這番話究竟要不要說,周書禾也很猶豫,按理說今日之事已了,沈淑女計謀敗露,放在這姓顧的侍衛身上的後招也隨之一起喑了,她非要徹查,反而易生事端。

可這宮中低位妃嬪那麽多,無寵無腦又容易被挑起怨念的人物也是一抓一大把,皇帝能信她一次兩次,不見得會耐煩五次十次。今日皇帝已經拍了板蓋棺定論,便是一次她絕對不會輸的機會,她不願放過去。

她想讓皇帝從“聽從自己的欲念”、“相信自己的判斷”,變為相信她周書禾的愛意。

簡單來說,就是抓住任何一個出人意料的表白時機,向皇帝宣泄她單純而熱烈的甜言蜜語。

皇帝默默看了她片刻,放手讓人去“徹查”了。

搜身的結果完全在意料之中,殿內侍奉的寺人從顧侍衛懷中搜出了一方手帕,此物雖不是周書禾本人的,右下角卻繡了她的閨名。

莊妃沒搞懂她這是要做什麽,這個證物本是為了配合沈氏的簪子,坐實周書禾同顧知雲有私情。此時拿出來倒是能坐實沈氏誣陷人的罪行,但無論如何也沾不到她身上,反倒會讓周書禾自己不尷不尬的。

卻見周書禾接過那方帕子端詳片刻,笑道:“陛下您看,莫不是這侍衛愛慕嬪妾吧。”

這話說得過分輕佻了,把莊妃想要表明卻不可直言的東西隨意掀開,放肆大膽到隱隱冒犯的地步。

孔聖人有雲:“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

這句話的前半句是酸儒們最喜歡引用的“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其中固然有些令人不適的輕視鄙薄,卻也不乏幾分道理在。

在大多數人和人之間的關係中,親近就會冒犯、疏遠就會怨懟,或者反過來說,小小的冒犯能打破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如此便會親近;而再小的怨懟一經開始就會讓人產生抗拒,如此必將疏遠。

旁人或許不能以冒犯來試探天子之威,但她可以——白王妃可以。

皇帝沉默片刻,淡淡地說:“你這話不怕朕要你的腦袋?”

“陛下就喜歡嚇唬嬪妾。”

“哦?你覺得朕隻是在嚇唬你麽?”

“是呀,”周書禾跪坐在他腿邊,揚起腦袋認真地看著男人,“陛下明知道,就算全天下所有男子都愛慕嬪妾,妾心中也獨獨隻有陛下一人;就算全天下所有女子都愛慕陛下,嬪妾也是全天下最愛您的那一個。”

她坐立起來,伸手撫摸皇帝心口:“旁人心意與我何幹,妾隻知陛下心中有我。”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