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說起這段話之前,周書禾也不確定皇帝會不會接受這般言語,她私下把那本祁遇撰的“白王妃傳”都翻爛了,終於還是決定走這一步棋。

白氏和旁人不同,她是一個性情極為剛烈的女子,皇帝大概是想得到一匹烈馬再馴服它——這確實很刺激,但他忘了人不是馬兒,不會為他人所馴化。

但拋開其他究其根本,皇帝想要的,是一個與眾不同的女子,她可以離經叛道乃至於桀驁不馴,卻獨獨為而他順服。

裝做順服不難,但“離經叛道”的度卻不好把控,周書禾還是從陳瀟瀟身上獲取的靈感,猜想皇帝或許並不介意其他男子覷覦他的妃嬪,就像女子不介意旁人垂涎她身上名貴的飾品一樣。甚至在很大程度上,他人越是豔羨渴慕,人們才越會意識到其價值。

周書禾倚在皇帝身畔,一邊笑著給他喂著橙子,一邊冷冷地想。

她不介意做皇帝身上的一枚飾品,但她要鑲嵌在他冠冕的正中央,這樣才能踩在他的頭頂上,立於萬萬人之上,不跌落泥濘,過最好的日子。

至於其他……

她靠進皇帝懷中,歪頭看了一眼祁遇,那人垂首立在高椅側後方,恭謙和順的表情像是一張嵌進他皮肉肌理的假麵。

祁遇是那樣厲害的人物,隻要她自己能過得好,不用他舍身去救,那他就一定能同前世一樣,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九千歲,卻不會再像前世那樣因她而死。

她腦中突然浮現出自己離家時想的那句話,此時說給祁遇也是一樣。

望你我此生能得平安、無災厄疾苦,如此便不敢再求相守。

*

又過幾日便到了正月十九,正是司天監挑選的吉日,行文知照、朝服行禮,各衙門正式開印辦公。

雖然周書禾一直很關注朱玉一案,但畢竟後宮不得幹政,她一個低位妃嬪還沒有能力滲透到前朝,祁遇這段時間更是因此忙得腳不點地,一直沒空找她。好在她也並不著急,前世周恪不是第一批受到牽連的官員,小小七品知縣,不過是株連蔓引盡頭的一點枝丫。

隻是無心插柳柳成蔭,周書禾很快就用後宮的方式,得知了朱玉入獄的消息。

剛去了一場春雨,養心殿外的石板還泛著半分濕意,嘉貴妃朱純脫掉釵環首飾,著一身素麵布衣,帶著寧王跪立長階之下。

“她這是要做什麽。”

養心殿內,皇帝陰沉著臉聽門口隨堂的通傳,大怒之下隨手抄起手邊的硯台,“咚”的一聲砸到了下方司禮監掌印萬敏腳邊。

“派人去問問嘉貴妃在做什麽!?這是在養心殿,不是後宮!還有官員候在側殿等朕傳召呢,她如此做派莫是要翻天麽!?”

祁遇侍立於皇帝身側,今日他沒去監察院,而是在養心殿當值,此時聽了這番怒言,二話不說帶著殿內十餘名寺人宮女俯身跪下。

“陛下息怒。”

偌大的宮殿內,連膝蓋磕在石板上的聲音都是整齊劃一的,很快就隻剩一坐一立兩個人。

坐著的是皇帝,立著的是萬敏。

萬敏沒穿禦賜的蟒袍,而是著一襲紫色朝服,外束羅料大帶,身掛錦綬、壓襟、玉釧*,配的是他從二品監察院都督的官位。

按照大寧開國以來的規矩,內官最高也隻能到正三品的司禮監掌印太監。雖然承平帝自登基以來一直欲抬高宦官權力,以此來製衡長公主及其黨羽,卻也受祖宗規訓,沒有在內官職位上做文章,而是另辟蹊徑,開設監察院監察百官,舉萬敏為監察院都督,是規規矩矩的從二品大員。

脫掉這身朝服,他是為奴,穿上這身朝服,他是為官,為官者無需太過謹小慎微,用不著事事皆跪。

萬敏彎腰撿起那方硯台送到皇帝案前,勸道:“陛下息怒,嘉貴妃乃朱大人嫡親的妹妹,擔憂兄長安危,一時著急領著寧王殿下前來求情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皇帝一愣:“她還帶了稷兒一起?”

萬敏沒有正麵回答,撩袍跪下,鄭重地行了一拜,道:“寧王殿下是天家唯一的血脈,朱大人亦是寧王殿下唯一的親舅,陛下定要慎而重之。”

不說此話還好,他這般言辭反而觸碰了為帝者的大忌。

皇帝垂眼看他,冷笑道:“你真是糊塗了,你當她朱純不知此事麽?她就是知道稷兒是朕唯一的兒子,又仗著他年幼無知,這才敢利用他,來威脅朕。”

最後三個字是從齒縫裏擠出來的。

“祁遇。”皇帝喚道。

“奴婢在。”

“你出去把寧王拉走,至於嘉貴妃,想跪著就讓她跪著吧,什麽時候跪夠了就回她的上陽宮去。”

祁遇和萬敏對視一眼,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領旨躬身退下。

雨過天晴,這氣候也慢慢回暖。他行至殿外,剛關上門還沒來得及傳陛下口諭,就被朱純膝行兩步抓住衣裳下擺,拉扯道:“祁秉筆,陛下怎麽說。”

祁遇抬眼看了看周遭,搖頭示意她莫要多言。

“嘉貴妃娘娘,可否借一步說話。”

朱純知道自己此時沒有拒絕的餘地,深深呼吸,起身拉起楚承稷,隨祁遇行至偏殿。

“祁秉筆,本宮脫簪謝罪求情,也帶了稷兒一起,按你說的這便可以試探出陛下的態度了,方才你在殿裏,陛下是如何說的。”

祁遇溫和地笑道:“娘娘莫要著急,陛下對您和寧王自是看重的,逆賊之罪絕不會牽連到您身上。”

“逆賊……”朱純木訥地重複著這個詞,幾乎要脫力站不住,還是寧王拉了她一把,可憐寧王自幼體弱多病,這一下差點也要一起倒下去。

祁遇連忙扶住他二人,懇切道:“娘娘和殿下切莫要太過傷心,陛下若是知曉您因為一個逆賊而哀思成疾,怕是會不虞的。”

“可是哥哥是稷兒唯一的舅舅,他怎麽可能謀逆,一定是弄錯了。祁秉筆,求你讓我進殿和陛下解釋解釋,解釋了陛下就會知道哥哥的忠君之心,求求你了,你要什麽……金銀珠寶還是房產地契,還是女人?本宮養了許多瘦馬,她們什麽都能幹。”

她越說越急,到最後抓著祁遇的手臂欲要給他跪下。

“娘娘若是這樣說……”祁遇扶起她,柔聲笑道,“聽說秦淮湖畔美人多嬌,娘娘的外家鄭家私下在樂坊裏有些人脈,又養了許多家妓,可識得前些日子有幾分豔名的神女秦如茵秦姑娘?”

朱純思索片刻,大喜,連連點頭:“祁秉筆真乃惜花之人,那秦姑娘被我表侄看中,買了養在府中。雖年紀小還未教出個名堂來,卻出落得格外標誌,聽說還是個落難小姐呢,得秉筆看中是天大的福氣,今晚我就派人送去您府上。”

祁遇神色晦暗,背在身後的手微微捏緊,他沒有多說什麽,隻垂首一禮:“奴婢多謝娘娘賞賜。”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