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吃哪個?”

說話人聲音有點含糊,像是在吃什麽東西,接著又是竹木碰撞的聲音。

祁遇轉頭,見她正蹲在地上的布巾旁,把黃梨木食盒一層層鋪開,嘴裏還咬著一塊唐果子。

周書禾吃完點心,掏出一塊手帕擦了擦嘴,見他還是不應答,歎了口氣:“老人家常說有冤屈的地方容易生祟,我看這獄裏真是有些邪乎,好好的人進來,這才幾日,居然給關啞巴了。”

“別這麽說。”

周書禾愣了一下,乍的聽他開口不免詫異,有點傻氣地問了句:“你說什麽?”

他又不說話了,那四個字像是隻為了證明自己沒啞巴似的,投入河中沒了聲息。

好在少年人的心思沒那麽難猜,周書禾細細看他神色,又砸吧砸吧自己方才說的話,心裏有了猜測:“你想讓我不要說你的冤屈麽?”

祁遇指尖捏緊茶碗,她抓住了這人情緒上的變化,小心斟酌,“是不是喊冤的人結果不是很好。”

她沒有用“下場”這樣可能更貼近現實的詞。

“如果提起這些讓你不舒服的話,我就不說了,”周書禾低頭又拿出一塊手帕,裝了幾塊梅花餅和蝴蝶酥,還是從木欄杆中間穿過,“你就把這當我的賠禮好了。”

祁遇接過來,把布包放在曲起的膝蓋上,搖了搖頭。

“沒有什麽不舒服,是姨娘自己想不明白。她覺得我們湖祥祁家同京城那位二十年沒走動了,沒享過那人的福,憑什麽要受那人的罪呢?她鬧得太厲害,掙紮不從,還想帶我和六妹一起跑,看守便一刀刺死了她。”

周書禾聽他話說得平靜,心裏反而感覺到一陣細密的疼痛,一時又不知道說些什麽,學他的樣子把腿曲起來坐著,順著他的話往下接,“你是怎麽想的呢?”

祁遇看著她,認真的說:“這些日子我沒事做,盡胡思亂想去了,所以有一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你要知道我可以說給你聽,就當感謝你今日的一飯之恩。”

“那你別說了,”她歪頭看著他,笑了笑,“我現在給你送點吃的,其實完全不夠報你對我的恩義。隻是我這人沒什麽良心,囫圇糊弄過去就當作報恩了,你若還要謝回來,恩恩相報何時了啊。”

說完她又把下巴搭在撐著膝蓋的胳膊上,想了想:“其實我應該對你更好點的,在你最難的時候放你獨自吃苦,心裏實在過意不去。但我知道你這人比誰都厲害,以前讀書就是最好的,現在也一樣,不管什麽境遇你早晚都會成為大人物,我好像確實也幫不了你什麽,隻能在吃食上做點文章,反正我也擅長這個。”

和不敢妄想周書禾為什麽願意冒著女兒家名譽受損的風險也要來看他一樣,祁遇同樣不明白自己什麽時候對她有過恩。

但此刻他一點也不想去探究因果,隻是在她理所當然的語氣中,他突然感覺這萬事萬物,甚至包括這個殘缺的自己,都還能變回過去那樣平常的模樣。

就像從前一樣,別人說他是神童,是驕子,大寧近兩百年有幾個未及冠便是舉人的?這些人後來是如何打馬禦街前、赴了瓊林宴,又如何封侯拜相,光耀門楣……

他沒有了。

嶺南十洲十三縣,許多人知道湖祥有個年輕舉子淪為了奴婢。

詔獄裏的差役敬他曾經的名聲,給了他單獨的牢房,在吃食上也比別的犯人好上許多。祁遇接受了他們的同情和惋惜,隻是有一股火焰,旁人的悲憫越盛,烈火在他心裏燒得越旺。

但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家中女眷入了賤籍,年幼的弟弟們也需要人照拂,所以他還是得爬起來走下去,護著這些被剝了皮削了骨的親眷。

大牢通道兩側的火把亮著光,周書禾見祁遇茫然不語,想了想,在燈影下舉起雙手,比了一隻小兔子。

手影映在牆壁上,小兔子隨著她的手勢蹦蹦跳跳,故意去晃祁遇的眼睛。

人生境遇悲涼至此,祁遇根本沒心思和她玩遊戲,但實在又不勝其煩,隻能也舉起手,敷衍著做了一隻小狼,如過去玩鬧時一般,嗷地一下把兔子吞掉了。

“你這人啊,哈哈哈哈……”周書禾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聲。

祁遇有些掛不住臉,板正道:“有什麽好笑的。”

“對對對,不好笑。”

“……”

牢獄潮濕,偶有水珠承不住重,啪嗒摔在地上碎做八瓣,祁遇和周書禾中間隔著粗木欄杆,卻能感覺到她正憋著笑,一顫一顫地抖著。

再沒人說話了,好在也沒人正在傷心難過,兩個人就著偶爾滴落到地上的水滴聲,專心吃完一盒點心。

周書禾拍了拍身上的碎屑,從衣兜裏拿出一塊掛了穗的玉佩交給他,說:“這個還你。”

那玉通體油潤,透白中泛著點青,刻出一朵周書禾年少時最愛的梔子花,尾部穗子是用白綠絲線紮成的,交接處係得有點淩亂,但也看得出是用了心,反倒有幾分野趣。

這穗子祁遇親手給她做的。

他總覺得周書禾像株青青翠翠的小禾苗,和那些名貴的花草不同,生在田間清風下,有著一種類似吃飽穿暖曬著太陽時感受到的旺盛生命力。這株小禾由她父母養育長大,等她長成了穗兒,就該他來悉心嗬護。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過去覺得矯情、不好意思,或者不知從何說起於是從未說出口的話,現在再沒有立場來感懷了。

“之前我一直沒有還你,後來沒法還了,前幾日在身上又見到它,想著還是給你吧。”

祁遇胡亂著點頭,背過身去不想看她,從周書禾這裏隻能看到他緊繃的下顎線,和同樣緊繃的聲音。

“其實你不必特地還我這麽麻煩,我自知身份,不會汙你清白的。”

她搖頭,又想著這人拿顆亂糟糟的後腦勺對她,哪裏看得到她搖頭,輕歎一聲,斟酌了語氣才開口。

“我說過我是個沒良心的糊塗人,日後再見也不知道是什麽情景,還你這佩不是別的,隻是想同你恩義兩清,今後你也不必念我舊情了。”

別再念舊情,別順著這塊遺落的玉佩尋到我的境況,別在朝中爭端尚未平息的時候,罔顧聖意執意要先平南方叛亂,別和皇帝離心,別死。

“你要自己過得好好的。”

時至今日她已經想不起來,在真正十四歲那年,自己究竟是出於一種什麽樣的心思,決定把這塊玉佩帶在身上,甚至嫁人生子也未曾離身。

直到災厄來襲,她什麽都舍了,小小玉佩自然也不能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