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尊“天意猙獰”的石像靜靜注視著祂的兒女,麗娜哈爾行了午間的最後一拜,起身離開。

三月初三,帝後攜三品以上妃嬪去行宮祭拜黃帝,然而柔嬪是外族人,不信炎黃二帝,皇帝又向來敬重她的天父,每次她假借身子不爽不去行祭,皇帝也都同意了。

侍女阿依木跟在她身後,沉默得像是她投在地上的影子。

柔嬪有心緩和一下氣氛,笑道:“本宮還記得你當初說,無論如何都想要活下去,如今怎麽就樂意冒險了呢?”

阿依木兀自沉默,好半天才輕聲開口:“奴婢也多活了這十幾年,雖然還不想死,但也足夠了。”

柔嬪非常喜歡這句話。

人間滿目汙濁,人心欲壑難填,卻還是令人貪戀惹人愛憐,然而此刻她心中雖尤有貪欲,卻也沒什麽能去阻止她今日要做的事了。

她——或者說她們,她們要趁著皇帝和劉婕妤不在的時候,一把火燒了那個培養三屍豔蟲的暗室。

雲歸處是柔嬪編造的香方,方子和用量皇帝自己都有,事到如今即使把真相告訴他也不會被相信了,她們想讓這宮中不要再添冤魂,唯一的辦法就是毀掉三屍豔蟲,隻有這樣才會讓皇帝暫時停下腳步。

即使隻是緩解一時也好,風已經帶來了種子,她需要時間來護佑種子慢慢長成。

“其實我還是挺想活下來的。”

宜和宮暗室外,柔嬪掰開花壇邊上的機關,突然說了這麽句話。

在機關門打開時發出的低沉翁鳴聲中,阿依木接上她心中所想的後半句:“但死了也沒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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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和宮小廚房,陳瀟瀟提前準備好的迷香正靜靜燃燒著。

周書禾甩了甩腦袋,努力讓自己保持清醒的狀態,用以聽清陳瀟瀟的長篇大論。

她還記得在儲秀院那會兒,旁的秀女不恥陳瀟瀟出身勾欄,又忌憚她乃國公府嫡女,不願相近也不敢相輕,隻有她一個人願意和陳瀟瀟玩。

許多次,她們躲開嚴厲的教習嬤嬤,偷偷拿著時下流行的話本子翻看,搖頭歎息著話本裏的壞人們,不明白他們怎麽都愛在得逞前突然話癆起來。

“大概是因為謀劃了那麽久,心中既得意又寂寞,很想找一個人傾訴吧。”

那時的陳瀟瀟是這樣說的,周書禾亦深以為然,而如今她狼狽地撐著桌子,抬頭看陳瀟瀟喋喋不休的樣子,又有了別樣的想法。

她確實是覺得寂寞,也的確想與人分享,可她掏心掏肺說著自己所有的感受,她說我不可以再讓清茗受到傷害了,隨便你周書禾怎麽看我,我就是背叛你了。

於是周書禾明白,她說這些話,是在乞求她的原諒啊。

“書禾,”陳瀟瀟拿出一枚三屍豔蟲丹,緩緩走近她,“你想自保當然沒什麽不對,但我覺得,我想保護清茗的心也一樣無罪。”

周書禾微不可察地點點頭,迷蒙間終於支撐不住藥性一頭栽了下去,在暈倒在地的最後一瞬間,她看到被陳瀟瀟藏在木櫃後麵、倚靠在牆邊的,同樣被迷暈的陳清茗。

在周書禾看來,陳家姐妹的故事像極了她當初和陳瀟瀟看過的江湖話本,裏麵有一句她倆都很喜歡的判詞。

“無人不冤,有情皆孽。”*

承平七年元宵夜,四歲的陳清竹慫恿六歲的陳清茗和她一起,甩開父母和家丁,偷偷前往父母不允許去的河邊看燈。

華燈映水,天上的星星落入凡間江上。陳清竹是個玩心很大的孩子,順著江岸往遠方跑去,直到月上中天人群散去,陳家的人沒有找到她。

國公夫人失去了唯一的女兒,執拗地認為這是年僅六歲的陳清茗故意陷害,因而在內苛待她,在外汙蔑她的名聲。

陳國公憐惜妻子癔症,對此視若無睹,甚至連陳清茗的姨娘林氏被活活餓死,也未曾有過絲毫愧疚動搖。

至於陳清茗本人,或許是因為事發之時還太過年幼,再加上通房丫鬟出身的姨娘那深入骨髓的奴性,在嫡母的怨恨苛責與父親的冷眼漠視之下,漸漸的,就連她自己也開始懷疑,或許這一切正如他們所說,是她被嫉恨衝昏了頭腦,故意讓陳清竹消失在了燈火盡頭。

所以妹妹走丟了是她的錯,被人鄙夷斥責是她的錯,姨娘慘死亦也是她的錯。

她生來就是有罪的。

隻有陳瀟瀟,帶著關於那個元宵夜的隱隱約約的記憶歸來,還記得她沒有罪。

所以她想對陳清茗好一點,讓她能活出個人樣來,以此稍稍彌補父母以及她自己,對陳清茗造成的傷害。

為此,就算傷害其他人她也無所謂。

陳瀟瀟手裏拿著三屍豔蟲丹,蹲下身子,注視著失去意識倒在地上的周書禾,喃喃自語:“雖然即使把你推出去,也隻能給清茗爭取一點時間而已,但我也沒有別的法子了。”

她把毒丸送入她口中。

周書禾在昏迷中恍惚做了一個夢。

準確來說也算不得夢,不過是前幾日在迎春園的秋千那兒,和祁遇商討著如何救下陳清茗時的回憶罷了。

在那夜的星河與微風中,她說:“即使這不是我的罪,我也想要做點什麽,什麽都好,即使最後還是失敗了也沒關係,但我不能什麽都不做。”

“我想要過好日子,不僅僅要活著,也不隻要吃得好穿得好,我還要睡得了好覺,對得起自己。”

祁遇認真地看著她的臉,嘴角揚起一道淺淺的弧度,說:“好。”

於是第二天,他再次去了柔嬪的延禧宮,探知了三屍豔蟲丹所在,入夜後又派會武的親信潛入宜和宮暗室,將那枚唯一的成丹調包,換成了一顆糖丸。

“天子畢竟是天子,誰都沒辦法製止他,但這枚假的毒藥,或許可以為惠寶林帶來一絲生機。”

“陛下已經指派好‘布陣’的親信武寺,其中有一人曾得我恩惠,答應我在‘祛邪’前迷昏惠寶林,並且給她敷上麻沸散,以此熬過疼痛。”

“隻最後四十九日的放血,能不能活就要看天命了。”

周書禾當然不知天命會如何抉擇,但在迎春園那夜,她一念之下所做的微小的改變,讓今日的她即使在昏迷中,也能嚐到一顆糖丸在口中化開時,清清甜甜的果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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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娜哈爾從懷中掏出一張火折子,蹲在剛剛鋪了引線的地上,深吸一口氣又緩緩吐出。

“那我開始了?”

阿依木歎息道:“您都說了三遍了,再猶豫皇帝他們都要回宮了。”

她回頭瞪了她一眼,一咬牙一跺腳,眯著眼睛點燃了火線。

“等等——”阿依木驚呼,“您看這個盒子,裏麵裝的應該是一顆成品的三屍豔蟲丹,不知道是掉在哪裏還是被人拿走了。”

“……”

麗娜哈爾靜靜地看著看著被飛速引燃的火油,在唰的一下升騰起來的火焰中,沉默地轉身。

“但凡你早說一息的時間。”

在火油的助燃下,暗室裏木質的桌椅很快就燃燒了起來,兩人拿出準備好的濕布巾蒙在口鼻上,細細尋起那枚毒丸。

“有沒有一種可能,它是被祁秉筆拿走了,畢竟他也知道這間屋子在哪裏。”麗娜哈爾正彎著腰檢查附近邊角,在火焰炙烤下生無可戀。

阿依木點點頭:“確實,但是皇帝陛下很聰明,暗室毀掉之後,他自然會想到留在宮中的我們,比起被他在盛怒之下不知道處以什麽極刑,奴婢覺得,在這裏被燒死也不是不行。”

“好吧。”麗娜哈爾不可置否,聳聳肩站起來,抬起腳準備換一處繼續找。

一陣細微的齒輪運轉聲響起,她回頭,發現方才踩踏的地方凹陷下去,機關的哢嚓聲從腳下開始,逐漸蔓延到最裏麵的牆邊。

隨著“轟隆”一聲巨響,在飛揚的灰塵之後,牆麵自中間向兩邊收攏過去,麗娜哈爾和阿依木停下手上的動作,對視一眼,又望向牆的那邊。

“瀟才人,好巧。”身後是遊蛇一般飄搖的火光,她整理了一下淩亂的發絲,又看向昏倒在地上的周書禾,和方才靠著牆,在牆壁打開後也跟著倒在了地上的陳清茗。

“還有元才人和惠寶林,這裏好多人啊。”

作者有話說:

*出自陳世驤先生1966年致金庸的一封書信,是對《天龍八部》的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