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煙繚繞, 烈火衝天而起。烏雲如一團聚攏的輕煙,抖落一場輕盈而又綿長的細雨。

周書禾被濃煙嗆到,咳嗽著醒來。

陳瀟瀟點的迷煙藥效很好, 此時她雖然已經清醒,渾身上下卻依然透著一股綿軟無力, 就連剛才的幾聲咳嗽,都像是要耗光她所有的力氣。

感官慢慢回籠,被火舌舔舐過的空氣帶來難以忍受的悶熱, 周書禾感覺自己像是被誰摟抱在懷裏似的,她眯著眼睛努力辨認眼前的這個人。

是祁遇。

好吧, 又是祁遇。

即使在現在這樣緊張的危機中,她也不禁為這樣的巧合而感到驚異。前世今生,每一次她覺得自己好像真的要走到末路了, 都會在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遇見一個祁遇。

這好像是命運使然, 又好像是某種冥冥之中的必然,正因為他的心神總是遙遙牽掛著她,他的眼睛總是遠遠注視著她,才能在她每次真正跌倒之前奔她而來。

周書禾不知道祁遇這次又是從哪裏得知她處在危險之中的,祭祀黃帝的行宮坐落在京郊,那裏當然不遠, 卻也不是一時半刻可以趕來的。

濃煙滾滾, 濁氣從口鼻漫散到四肢百骸,周書禾腦子還有點轉不過彎來,讓她思考這些實在有些為難。

她停下思考, 輕聲哼哼著, 下意識在這個讓她覺得安全的懷抱裏拱了拱。

一根橫梁耐不住灼燒, 在清晰的斷裂聲中彎折跌下,祁遇連忙抬起手臂擋了一下,骨頭應聲裂開,皮肉被燒成黑炭的木頭燎傷一片。

他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走出去”這一件事上,連身上的痛覺都像是暫時消失了一樣,懷中人微小的動靜同樣沒有引起他的注意。

祁遇已經非常疲憊了。

暗室裏的烈火順著木質桌椅往四周奔襲,小廚房很多東西都是新建的,一般宮殿裏會擺放的吉祥缸還沒有注水,他沒有辦法救火,隻能在身上潑盆涼水,帶著幾個親信的手下衝入火海救人。

走在前麵開路的譚湘有些擔憂地回頭看了他一眼。

譚湘是個會武的練家子,但此刻行走在火海裏,身上又背著暈死過去的陳清茗,難免被掛了幾分彩。

而祁遇莫說會武,要是比起硬力氣來,便是一個普通的莊稼漢,恐怕都可以撂到他。畢竟人無完人,他練的是頭腦上的功夫,雖然算不上四體不勤,但在體能上終歸還是遜色了些。

煙塵滾滾而來,祁遇感覺自己的肺腑裏像是有把火在灼燒,但即使五髒六腑都被火燃盡了,他也要帶著周書禾出去。

什麽都不能阻擋他救他。

前世的周書禾也是在很久很久之後,久到監察院那個前任都督祁遇已經死掉了好多年,連墓碑都被風雨侵蝕,骨頭盡數爛在了黃土裏時,她才在一個有著美酒與圓月的中秋夜,隔著漫長的時光,隱隱約約觸及到他的真心。

那是一枚殘損的玉佩,從醉酒的夥計劉貴懷中跌落。

她撿起它,撫摸玉佩下麵退了色的破舊穗子,輕聲問到:“這是什麽。”

劉貴一愣,被酒氣熏染的頭腦猛然清醒,支支吾吾半晌,最終在周書禾執拗的目光中敗陣下來。

他告訴她,這是祁都督的珍物。

在十幾年前的宮廷鬥爭中,祁遇利用萬敏的權欲和天子的多疑冷酷,以皇帝特許給萬敏的先斬後奏之權離間這對主仆,自己登上司禮監掌印和監察院都督之位。

與此同時,得知周家出事後被他派去尋人的手下,帶回了外嫁隨丈夫南下行商的周書禾的消息。

就是這枚玉佩了。

據說是被一位長相和他給的畫像一樣的年輕婦人拿去典當的,說典當也不恰當,不過是在漫長的逃難路上,這個曾經尚且富裕的人家,不得已賤賣自己的金銀珠寶,以換得一點點口糧的過程罷了。

那時,祁遇摩擦著玉佩微微頷首,什麽都沒有說。

而在第二日下朝後,他跑去養心殿,當著皇帝的麵演了一出聲淚俱下。

他說南邊的朱玉舊黨怨恨天子,勾結南蠻百越族入侵大寧邊境,而朝臣們所說的攘外必先安內,隻不過是他們同情朱玉殘黨,不忍天下士族再陷殺伐的托詞罷了。

皇帝大怒,決定不可姑息養奸,在祁遇的勸說之下給他監軍之位,派他前去南方平亂。

當時劉貴還是祁遇的門客,聽到這個消息差點氣瘋了。

“祁都督,您是一時沒了對手,覺得自己大權在握以至於被衝昏了頭腦麽?陛下是個什麽樣的人您比我知道,他現在可以被您激怒去憎恨朝臣,一時意氣給出兵權,明日也可以被朝臣說動去懷疑您。”

“您最大的優勢是比誰都更近天子,能左右陛下的想法,還有就是在陛下看來您無實權,無法動搖他的地位,所以他才願意信任您。”

劉貴連禮都來不及行,衝到他麵前就是一頓唾沫橫飛。

“而現在呢?您本就出身禦馬監,多的是兵馬上的人脈,根本沒必要再攬兵權,可如今要帶兵監軍南方,就是走了明麵上的實權,又和皇帝相隔幾百裏。您不是士族大家,沒有族親在朝中斡旋,現在這是要怎麽樣?爭取把腦袋往斷頭台上送麽?”

祁遇掏出一方手帕,有些嫌棄地擦去自己麵上的唾沫星子。

劉貴心虛了一下下,他再怎麽親信,也對祁遇偶爾犯潔癖時的六親不認怵得慌。

誰知祁遇跟心情很好似的,頂著一張和顏悅色的臉,問他:“劉貴啊,我記得你欠我一條命,現在還作數麽?”

“當然,”他有些疑惑,“怎麽?要我去刺殺皇帝麽?”

祁遇擺擺手,笑道:“不至於不至於,又不是叫你去送命,我隻是想讓你幫我照顧一個人。”

“你方才說的我都明白,隻是確實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此次一去再回來,我也不知道自己還能活多久,想來想去也隻有你,人品好、有本事、無妻無子的。”

他上下打量劉貴,補充道,“還長相欠佳。”

“???”

祁遇見他滿臉問號,體貼地解釋了一番:“也就是說,如果出現特殊情況有這個必要的話,你可以娶她,如果沒必要的話……嘿!就憑您這尊容,她也不會愛上你。”

劉貴微微一愣。

即使是月餘前擊垮萬敏登上高位,私下慶功宴的杯光斛影中,他也未曾見過祁遇這樣的表情,比歡欣喜悅更甚,讓這個人恍惚間真的像一位二十啷當歲的普通青年人,愛帶著些促狹的興味揶揄他。

劉貴沉默片刻,輕聲問:“你說的她是誰?”

那種類似促狹的神情一點點從祁遇臉上褪去,他垂眼笑了笑,從懷中拿出那枚玉,輕輕摩挲著。

“她是我以前的未婚妻子。”

“這原先是我的玉佩,後來送給了她,如今又是我的了。現在我把它交給你,別誤會,它還是屬於我的,隻是我不知道還能交給誰保管,你幫忙收著吧。”

劉貴沉默片刻,點點頭,慎重地收起這枚玉,隨祁遇一起離京,後來又陪周書禾留在了南方。

此後十餘年,那家名為一點堂的點心鋪子從南開到北,最後在京城也設了分店。其中很多次,他的東家作為無夫無子的寡居婦人遇到了一些困難,後來還收養過一個孩子,但她沒有想過還要嫁給誰。

這一年的中秋團圓夜,北狄的鐵騎從邊境**,百姓流離失所,大寧王朝危如累卵,而在尚未被戰爭波及到的京城中,還是一片歌舞升平。

周書禾把遺失多年的玉佩收到懷裏,回屋睡下了。

第二日,劉貴在京郊祁遇的碑前找到了她。

碑上放著一塊玉,玉還是殘玉,穗子卻被人端端正正地編好,還在結穗頂端綁了金絲。

而編織玉穗的人倚靠在碑旁,陷入長長的沉眠。

路途遙遠,有人總是記不得要珍重自己,她得去提醒他,最好還要罵罵他。

其實她一直都很想再抱抱他。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