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祁遇而言, 要說今日之事還有什麽不圓滿的,就隻有自己在皇後麵前的表現,那時他沒有控製好情緒, 實在惹人懷疑。

不過皇後的立場在這裏,即使心中有疑, 也不會主動生出事端,所以他並不擔心。

然而皇帝陛下卻失去了他珍貴的三屍豔蟲。

祁遇伏著身子把頭埋在地上,看不到皇帝滿麵猙獰, 原本淺淡的幾條皺紋,在漲紅的麵色下顯出道道溝壑。

皇帝牙關咬得咯咯作響, 捏著桌角的手心用力到泛白。

“你確實罪該萬死。”一道幾乎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嘶聲,皇帝用腳背抬起他的額頭,一腳踹了出去。

祁遇心下一沉, 曉得皇帝是在遷怒,可天子一怒伏屍百萬, 他的性命擔不起天子之怒。

這一腳很重。

祁遇手臂骨頭上的裂傷隻用了薄薄一片布板固定,此時已經應聲裂開,他咬牙掙紮著跪坐起來,再一次把頭用力磕到地上。

鮮血從額角蜿蜒而下,刺得眼前一片血色,手臂上的疼痛越發不肯消停, 祁遇努力忽略身體感知, 靜下心來細細思考如何破局。

“陛下息怒,元才人和惠寶林已經臥病在床,前朝朱玉同黨卻猶自猖狂, 奴婢縱然萬死, 卻不願看到您悲傷過重損傷龍體, 無論是前朝後宮還是泱泱大寧千萬百姓,都需要陛下操勞。”

他用力磕頭,養心殿的地磚被蔓開了一小片紅印。

皇帝垂著眼皮,居高臨下地瞥了一眼腳下血跡。

祁遇這段話提醒了他,雲歸處一事還是個保存完好的秘密,周書禾和陳清茗都還活著,他想要的東西並沒有真正被毀掉。而朱玉一案一直都是祁遇和萬敏一起辦理的,此事尚未了結,殺了祁遇對他沒有好處。

“你倒是忠心。”皇帝冷嘲道。

祁遇眉目低垂,背脊躬成一條圓潤的弧線。

奴婢的性命比草芥還輕賤,生死隻在上位者的一念之間,一直以來祁遇都在想方設法地活下去,可真正麵臨危機,他的內心卻又毫無波瀾。

大概是因為其實他也沒有那麽想活著。

若能活下來,好好護著周書禾成為世上最尊貴的女子固然很好,可若是死了,成為她榮光之路上倒下死的一個無名小卒,對他而言亦是一個很好的歸宿。

窗外傳來鳥兒振翅而飛的撲簌聲,殿內十餘名宮人,卻沒有一個發出丁點聲響。

皇帝目光黑沉沉的,鎖定在祁遇身上,良久,他收回眼神。

“既如此,來人。”他沉聲道,“把你們祁秉筆帶去慎刑司杖五十,讓他長個記性,一旬後再滾去監察院,宮內宮外的事都得給朕辦明白了!知道麽?”

這就是不傷性命點到及時的意思了。

祁遇抬起頭,起身再拜:“謝陛下恩典。”

他膝行退出養心殿,春雨細如蠶絲,遠處宜和宮大火殘留的黑煙已經看不到了。

偌大的皇宮,每天都有人生、有人死、有人幸免於難、有人被無端牽累。

三屍豔蟲毀於一旦,而始作俑者柔嬪已死,如果必須有誰得為此承擔天子之怒,幸好,這個人是他。

*

自古以來,刑罰對人的懲治除了作用在肉|體上的疼痛,還有著非常重要的侮辱性質。

比如五刑中的黥,若單論對身體的損傷,它甚至遠不如被隨便一個青壯年掄上一拳,但刻在額麵上的刺字,卻足以摧毀任何一個有自尊的人。

祁遇受過宮刑,這是一個真實意義和羞辱並重的懲處,無論是皇親貴族還是平民百姓,宗族延續是許多人的立身之本,就算沒有宮刑帶去的羞恥意味,無嗣亦是一件足以擊垮人格的事。就比如皇帝,在子嗣以及由此而來的繼承問題上,他的行為都顯得格外偏激。

在某種程度上,人們常常會把血脈的延續當成另一種方式的長生,斷人子孫猶如殺人性命,這並不是玩笑。*

至於藏在層層衣料之下,宮刑帶來的普世價值上的羞辱,亦是祁遇需要自我和解的部分。

直至今日,他都完成得很好。

書籍是個好東西,它不見得全都是對的,事實上沒有任何一種觀念能稱得上絕對正確,但一個讀過很多書、看過許多先賢思辨的人,在被摧毀此世的尊嚴後,卻可以站在新的身份上,接受新的自我與新的世界,從而獲得新的自尊。

但即使如此,每當刑罰來臨時,他依舊需要用盡全部力氣,才能維護住自己新生的尊嚴。

先是去衣,趴在刑凳上,再被栗木製成的鐵皮杖擊打臀部和大腿,皮肉很快就會發紅,後來慢慢腫脹發紫。

若是“實著打”或者“用心打”,隻要區區一、二十杖就能打到皮開肉綻*。祁遇這次被皇帝特意吩咐過,十日後便得需上得了值,卻又要打整整五十杖,自然得用較為輕微的打法。

饒是如此,要抵抗疼痛和與之並來的羞恥,依舊是一件很艱難的事。

人一旦有了尊嚴,就不願意去行毫無意義的軟弱之舉。若是為了達成目的,祁遇當然可以在主子們麵前做小伏低,做個正正經經的奴婢,然而在受刑時,他卻下意識地把所有呻|吟和慘叫都咽回了肚子裏。

說不上來為什麽,但他就是這樣做了。

方才在火海裏受到的傷處一一開裂,掌刑人不知道他還受了別的傷,見他這麽快就身上染血,嚇了一跳——畢竟是皇帝要求的輕著打,他們若真把人打壞了,也是要掉腦袋的大事。

祁遇強撐著擺擺手,輕聲說:“無事,和你們沒關係,盡快弄完吧。”

掌刑人遲疑著點頭,重新拿起刑杖,有節奏地擊打著春凳之上的身軀,伴隨令人齒寒的沉悶拍打聲,先前的腫處慢慢破裂,棍棒也粘上了沫狀的血肉。

他死死咬住牙關,身體在棍棒下顫抖**,額上的冷汗滴進眼睛裏。

祁遇不是沒有挨過打吃過痛,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即使手心被先生的戒尺打得腫脹,也依舊要牢牢握緊手中的筆。後來受刑、流放、入宮後的訓誡,皮肉上的苦楚沒有什麽是他不能忍受的,但與此同時,他也知道疼痛是一件永遠無法習慣的事。

可以忍受、可以煎熬,甚至可以以此為代價達到自己的目的,但絕對不可以習慣。

他不想習慣這些糟糕的事。

暮色四合,天空被殘陽映成藍紫色,掌刑人收回刑杖,按照流程囑咐了剛趕來的譚湘幾句,暗自嘀咕著離開了。

譚湘小心翼翼地拽起祁遇沒有傷的那邊手臂,把人半摟半架著扶起來,又見他口中好像在說什麽話,這八尺大漢忙眼淚汪汪地湊過去聽。

“你這醫術確實不太靠譜,明日起,每日上值前好好學習鞏固一二吧。”

“……”

譚湘疑心自己聽錯了,他實在不敢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有人能在疼得迷糊了的半昏半醒之間,依舊不忘逼迫旁人好好學習。

眼淚瞬間被嚇了回去,他敷衍著和慎刑司的人寒暄兩句,帶著祁遇回到司禮監的住處,把人以趴臥的姿勢放到**。

祁遇已經昏睡過去了。

夜色漸深,譚湘前前後後忙活了一陣,好不容易閑下來,一屁股坐到床邊,從懷裏拿出一本快要被盤得包漿的醫術。

“奴婢的醫術確實不靠譜,勞駕您先將就著用了,日後定會好好學的。”

說完他又笑自己自言自語跟個傻子似的,遂閉上嘴,就著燭火的燈光認真苦讀起來。

作者有話說:

*這是我想像中的古人思維,現代是不一樣的,生不生都是自由,沒孩子也能活得很好,但古代傳宗接代的宗族思想決定了生育觀。

*杖刑相關操作參考網絡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