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葉聽見一聲輕笑, 像是一道無形赦令,打破了沉凝在她身上的重壓。
“春葉姑娘說笑了,奴婢自然是奴婢, 元才人盛眷正濃,宮裏無人膽敢相輕。”
春葉急促地呼吸著, 卻依然不願鬆口,抬頭道:“可若是我們娘子自輕呢。”
祁遇皺眉:“元才人尊貴,如何自輕?”
“可是她就是會關心你……”
祁遇抬高聲音打斷春葉的話:“我再說一遍, 元才人尊貴,企是你能妄言的!”
說話聲音一大, 他腦中就開始嗡嗡作響,祁遇咬牙喘息了一會兒,才繼續開口道:“春葉姑娘是忠仆, 元才人愛重忠仆,可這宮中卻容不下蠢人。你得知道, 主子可以受奴婢蒙蔽,但絕對不會自輕,也懇請春葉姑娘能在言語上慎重些。”
春葉一怔,跪在地上呐呐說不出話來。
祁遇有些支撐不住,眼前一陣陣發黑,一滴冷汗順著下頷滴到桌麵上, 他輕聲開口道。
“你過來, 我教你同元才人說話,你說了她便明白要怎樣才能更好地走下去。”
“她會走得很遠。”
****
皇帝派了禦前的寺人袁顯來宜和宮看周書禾,正好碰上太醫, 兩人便一起來了。
“也就是元才人, 身體底子極好, 又是有福之人,在那火中連膚發都未被燎到,這會兒已經無甚大礙了。隻是多少受了些驚嚇,如今亦有幾分鬱氣,微臣開個方子調養一二便可無憂。”
周書禾點點頭,讓春葉跟著去給些賞錢,轉頭看向袁顯,哀傷道:“勞煩中貴人特地跑一趟,陛下心意我是知曉的,隻是這幾日身子不爽,答應陛下的銀耳羹沒法日日送去了。”
袁顯“害”了一聲:“哪裏的話,陛下憐才人娘子傷病還來不及,怎忍心讓您下廚熬身子呢?您盡管休息便是。”
周書禾點點頭,狀若無意地提起祁遇。
“果真是禦前的人,說話做事樣樣周到,之前祁秉筆還是掌事時,便常替陛下來送東西,這會兒都去司禮監了,想來你日後也是前途坦**。”
“承元才人吉言。”袁顯這般說著,麵上卻透出真實的哀切,說話也實在了幾分,“隻是伴君如伴虎,我們這些奴婢哪有什麽前途可言,都是命如草芥罷了。”
周書禾忙趁機追問:“怎的這樣說?可是那祁秉筆做了什麽事,惹陛下心煩了不成?”
袁顯搖頭:“正是宜和宮著火一事,陛下哀柔嬪娘娘和瀟才人芳魂不在,而祁秉筆未能救出二位娘娘,一時悲痛,賞了祁秉筆五十杖。”
五十杖。
周書禾心跳“咚”地漏了一拍,牙齒緊緊咬住嘴裏的軟肉,鹹腥的鐵鏽味充斥在口腔的每一寸。
她沒有見過刑棍,但好幾次路過慎刑司,偶然聽到過裏麵受刑宮人的慘叫,那聲音淒厲,好像是從肺腑裏擠出來的血
“勞煩中貴人多勸勸陛下,二位姐姐……”她說了這話才敢哽咽出聲,指尖被自己捏得發白,“無論如何,別讓陛下氣壞了身子骨。”
周書禾強撐著表情,又細細問了些不相幹的,聊了約莫半盞茶的時間,才放袁顯離開。
待屋中隻剩她和歸來的春葉二人時,周書禾靜默下來,坐在床邊不說話,隻雙手死死握住木質床沿,低垂著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娘子。”春葉輕聲道,“晚膳已經好了,是讓人呈進來,還是您前去外間用飯?”
春葉其實是個很聰明的人,隻是過去沒有人教,而昨晚被祁遇稍加點撥後,她現在已經隱約學會了說話的技巧。
就比如此刻,她問周書禾是要用膳還是用膳?沒有第二個選擇。
而吃完飯就要好好歇息了,明日起床之後還要用飯、還要歇著,再等皇帝的臨幸和賞賜,旁的事情自然有旁的人解決,再由旁人去付出代價,她想自保就得龜縮於此,什麽都不能做。
“春葉。”周書禾突然開口。
“奴婢在。”
“寄月和我身量相當,你去她房裏拿身宮女的衣服給我,你自己也收拾一下,不要讓旁人知曉,一炷香之後隨我去司禮監。”
春葉一愣:”可是娘子……”
周書禾淡淡看著她:“攬芳閣裏不需要一個不聽我話的人。”
春葉麵色發白,咬了咬唇沒再言語,依言前去整理衣物。
春色已深,夜裏亦有餘熱,周書禾低眉順眼地跟在春葉身後,第一次以奴婢的視角凝視宮中的一草一木。
在這些地位低下的宮人們眼中,皇宮隻有腳下的方寸土地,他們不可直視皇帝妃嬪,亦要對高他們一級的宮人俯首。
祁遇現在是手握實權的秉筆太監,當然不至於此,但兩年前作為一個罪奴行走在流放之路上時,或許他還不如這些人。
前世周書禾從未見過他狼狽的樣子,今生雖然在獄中重逢,但那時他沒有傷痛,也沒有生病,他好端端地坐在那裏,他隻是覺得很難過,而在他短暫的生命中,那或許亦算不得多麽狼狽。
木門被人輕輕打開,周書禾在譚湘戰戰兢兢的目光中踏過門檻。
祁遇沒有醒。
他趴在**,身上搭著一條輕薄的蠶絲被,臉側向外麵睡著,桌上一點燭火在微風下搖曳,得以看到他長長的睫毛打在眼下的陰影。
一縷發絲浸飽了冷汗,貼在他臉頰上,周書禾走上前去蹲在床邊,伸出手,把發絲別進他的耳後。
祁遇臉色很不好,興許是疼痛的緣故,他在夢中也蹙著眉頭,周書禾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忍不住想要把它撫平。
在她的指尖觸碰到眉心的瞬間,他睜開眼睛。
周書禾忙收回手,掩飾般地拿起床邊的水杯,笑道:“醒啦?要不要喝點水?你這兒的茶葉挺一般的,還不如我給大白的聘禮呢,下次給你也送點兒。”
“你怎麽在這裏……”
祁遇茫然地眨眨眼,恍惚間像是又回到了兩年前湖祥大牢裏,他不明白周書禾她為什麽願意來到他的身邊。
哪條路更好走、怎樣做是錯的,在如此清醒明了的選項中,她卻選擇了後者。
那種熟悉的無措讓他一下子清醒過來。
“我什麽我?我看你就是個呆子。”她笑了笑。
祁遇手指摳了摳掌下的床單,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麵對她。
窗外映出一高一矮兩個影子,正是譚湘和春葉,兩人門神似的守在窗外。見祁遇正往外看,周書禾也跟著望過去,若有所思。
“說起來,春葉這丫頭心裏定是討厭死你了,我猜她正嘟嘟囔囔罵你詭計多端呢。”
說不上是因為疼還是別的什麽,祁遇腦子裏一團漿糊,說話時也有些呆呆的:”為什麽?”
周書禾這下是真的被他逗笑了:“因為你教她說話,讓她說服我不要管你,可我聽了她的話卻決定要來,她肯定覺得這是你在算計我。”
她坐下來,雙手抱住膝蓋,目光輕柔得像是一縷春風:“祁遇,是我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