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祁遇趴在**睡著, 已經臨近亥時了,周書禾躡手躡腳地走出小屋,輕輕帶上了門。

夜色已深, 譚湘拿了一盞燈交給春葉,轉頭看著周書禾, 幾番欲言又止:“元才人,您……”

周書禾比了個“噓”的動作,輕聲打斷他:“祁遇睡著了, 你要是有什麽話想跟我說,就往旁邊來一點吧, 別吵醒他了。”

譚湘應是,神色微妙地跟在她身後,感覺牙齒莫名其妙地有點酸。

月色所照之處沁著一片冷冷的銀色, 周書禾一直走到院外的一顆柳樹旁,才停下腳步, 頷首示意他可以說話了。

“奴婢也沒啥想說的其實,就……元才人您和我們秉筆是熟人啊?”

周書禾糾結了一下:“也可以這麽說。”

譚湘恍然,右手大力地錘了一下自己左手掌心:“‘也可以這麽說’的意思就是‘不完全是’對吧,在不算熟的情況下,您都能這麽熱心地對待我們奴婢,真真是大善人啊!。”

周書禾:“……”

隨便吧。

她長舒一口氣, 不免擔心起祁遇日日同這種腦子不太靈光的人待在一起, 怕不是要越變越蠢。

“我也有話想問問你,祁遇受傷會由你來照顧麽?”

譚湘點點頭:“我們秉筆這人事兒可多了,最不喜旁人入他居室, 其實他也挺嫌棄奴婢的, 可這不沒有法子嘛, 隻能勉強湊合幾日罷。但估摸著也就這幾日,等他能起得來床,肯定就不願再讓人近身了。”

他雖然用詞不太含蓄,但祁遇為人的確如此,用閩南那邊的方言來說就是龜毛得很,周書禾剛認識他時也領教過,此時聽旁人這樣說他,倒是有幾分趣味。

“既如此,我同你囑咐便是。你也知祁遇素來喜淨,現下受了傷身子不爽利,定是難受至極,你每日給他換藥的時候一定還要給他擦擦身。”

“另外現在雖是春日,可夜裏還涼,也要注意保暖,他現在正發著燒,發汗後萬萬不可由著不管,勤換寢衣和被單,不然病不容易好。”

“再者,我聽說陛下要他養傷十日後就得去上值,可傷筋動骨一百天,陛下又不知他臂上的骨傷,僅僅十日怕是連杖傷也不能好全。所以哪怕過兩日,他能起身照顧自己了,你也得多留留心,如果需要什麽好藥又不方便找太醫院拿的話,你就過來跟我說,我拿給你。”

周書禾又思索片刻:“大概就是這些,哦對了,這兩日我會做些好克化的吃食送來,你記得要提醒他吃,你還有什麽問題麽?”

譚湘:……

他的腦子本來就不太好使,這會兒周書禾一連串的囑咐滾滾而來,他廢了老大的勁才記得了個七七八八,納悶道:“元才人,您方才還說自個兒同我們秉筆不熟呢,可這話聽著不像啊。”

周書禾默然:“我沒說過不熟。”

譚湘連續“哦哦哦”了好幾聲,宛如醍醐灌頂:“原來您說不算熟人的意思,其實是是友人啊!瞧我這腦子。害,您人可真好,雖然我們秉筆什麽都會特了不起,但您可是才人娘子啊,還願意和奴婢做朋友,真真是大善人!”

“……”

行吧。

周書禾假笑著同譚湘別過,帶著整夜都拉著張臉、就差寫上“不高興”三個字的春夜,兩人一燈,在一排排樹影和不知名的鳥兒鳴聲中,慢慢走回攬芳閣。

殿內寄月穿著不屬於她的錦緞寢衣,把自己整個地埋在被子裏,突然聽見有人逼近的腳步聲,嚇得忍不住發起抖來。

為了防止被人發現自己深夜離宮,周書禾提前吩咐宮人不許打擾她休息,又讓寄月穿上她的寢衣,暫時宿在主臥裏充數。

“別亂抖了,是我,”她長歎一聲,“老遠都看得見被子糠篩似的,你怎麽這麽不經事?”

寄月眼眶忽地紅了。

擔驚受怕了一兩個時辰,這會兒周書禾終於回來了,她卻依舊沒法放鬆下來,竟不小心從**跌倒下地。

“娘子,奴婢就是擔心……奴婢蠢鈍如豬,昨日就嘴上不把門,險些害了娘子性命,讓您淪落到那般死生境地,如今您又把這麽重要的差事交給我……姑娘,我不配做您身邊的大宮女,春葉、還有晚楓和暮夏,她們都比奴婢合適。”

寄月跪坐在地上,糊裏糊塗說了一大堆,眼淚糊了滿臉。

周書禾隻好躬身扶起她:“瞎說什麽,人都會有說錯話的時候,不聰明的還可以教,若不真誠才是沒救了。”

她又突然想起譚湘的臉,不由得咳咳兩聲,找補道:“實在不聰明教不會也沒事兒,放在身邊心裏舒坦嘛,你我從小一起長大,偶爾犯傻我擔待一二也沒什麽,再說就算你沒有說漏嘴,昨日的事也會發生,瀟瀟她……”

她頓了頓:“你明日隨我去看看陳清茗吧,當時她也被迷暈了,想必那事是陳瀟瀟一人所為,但最好還是謹慎一點,我們去關心一下她,順便探探她究竟知曉多少。”

“是。”

“早點回去休息,身體養好,這宮裏事還多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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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書禾一整夜都沒有睡好,許多許多人在她的夢裏橫衝直撞,陳瀟瀟、陳清茗、皇帝、甚至還有她沒見過幾麵的柔嬪,最後是祁遇跪在喧鬧的市集之中,溫順地把自己的脖子搭在斷頭台上。

那是前世。她想。前世祁遇沒當過司禮監秉筆,而是從禦馬監調任為司禮監掌印,今生很多事情都都發生了變化,他的生死也一樣會變。

在周書禾稱病的這幾日,皇帝雖夜夜傳喚旁的妃嬪侍寢,但每日都會來攬芳閣坐坐,她心裏知道,其中有一部分是他想確認自己的“藥”是否還完好,但另外一部分,也確實是皇帝在她身上花的心思了。

籠絡好帝心是一切的基礎,而與此同時,那夜坐在迎春園的秋千上時,祁遇提出的某件荒謬謀劃,又再一次浮現在她的腦海中。

“陛下雖薄情寡恩,但歸根結底,他唯一所求也隻是‘求子’一事。如今他對你即便算不上有情義,至少也有幾分憐惜喜愛,若你能有子嗣,便是給了他一個留下你的理由。”

“向陛下求子不易,但倘若是他人……”他停頓片刻,仔細觀察周書禾的表情,盡量挑選不那麽驚世駭俗的詞語:“我如今已坐上司禮監秉筆的位置,幾番經營打點,是可以暗中帶外男入宮的。”

周書禾瞪大眼睛:“你是說……”

祁遇的意思已經非常明顯了,隻是她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事,如今被乍然提起,一時頭昏腦漲,半晌說不出話來。

見她長久沒有回應,祁遇怕她覺得羞恥氣惱,又咬牙道:“實在不行來一出狸貓換太子,我去疏通太醫院,讓他們診斷你有孕,再去宮外抱一個孩子來……”

周書禾打斷他的話:“不可,太醫院那麽多人,以陛下對子嗣的重視,但凡一人有異我們便會滿盤皆輸,實在保不準。”

“至於前者……你別擔心,我其實並不排斥用歪門邪道來自保,活著才是最重要的,什麽道德倫常貞潔榮辱,我沒那麽在乎,也不會因此生你的氣。隻是把孩子也當成可供使用的工具,我不太情願,還有你……”她說不下去了。

你不覺得難堪麽?

把自己心愛的女人送到帝王床榻之上,助她承恩受寵、擁有更高的身份,如今還要倒行逆施,給她送上旁的男人、讓她以子避禍。

而你沒有辦法予她身份,也無力給她孩子。

你究竟是如何能用這般平靜的語氣,忍下這字字句句裏的不堪的。

周書禾垂下眼睛,盯著自己腳上的繡花鞋:“你也要想清楚。你我總角之交,少時又有婚約,我雖從來不提,私下卻也想過,若我僥幸能熬成太妃,日後無論是留在宮中還是去為陛下守陵,都可以帶你一起。”

“但倘若我有了孩子,就會更多地去考慮子女的想法和名聲,如此即便我們都能長命百歲,方才說的那些也隻是夢幻泡影罷。”

她抬起頭,目光直直刺入祁遇的眼睛裏:“我這樣說,你可明白。”

長夜漫漫,她的眼睛亮如寒星。

他當然明白,但比起明白,更多的卻是一陣難以自持的無措。

祁遇從來都不知道她居然會設想這些,如今知道了,竟是因為他自己提出的一個建議,而這個建議即將抹滅她所設想的未來。

可那也沒什麽。

祁遇低頭,行了個端端正正的揖禮:“奴婢惟願娘子顧全自身。”

作者有話說:

這個情節大家會覺得雷麽(撓頭)。

不過不要擔心,孩他爹是炮灰,五章左右就要無了,也不能把小遇欺負得太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