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禾尚未走出獄門便覺得不對,守在兩側的獄卒無端沒了蹤跡,她深吸一口氣,心知是家裏人尋來了,提前做出個乖巧無辜的臉色。

果不其然,周恪立在外頭。

他身邊帶著的是幾個簽了死契的家生奴,原當值的獄卒被他半軟半硬地威脅了幾句,得了再三保證,定要把今天的事爛在肚子裏才罷。

一個多時辰前聽小廝稟報,說五姑娘果然去了蠶室,那會兒周恪是真的打殺了周書禾的心都有,無論是為了周家的名聲,還是看朝廷對亂臣賊子的態度,這事兒傳出去誰都討不了好。

不過這一路走來冷風呼呼吹著,本就吹熄了五成火氣,臨到牢門前和差役試探著談了談,得知周書禾一路隱了身份,到了還對這些難纏的小鬼多有打點。想她該藏的藏,該封口的封口,知道要避著禍事,心裏也算有些成算。周恪這下又覺得自家閨女比旁的丫頭強得多,再瞧她乖乖巧巧地叫著爹爹,當真是半分生氣也沒有了。

隻是麵上還得繃著,他在前頭大步流星,周書禾低眉順眼小跑著跟在後麵,上了馬車忙從車廂側麵的格子裏拿出茶具,給親爹泡了一壺茶。

茶香氤氳,白茫茫的蒸汽柔和了她本就帶著稚氣的一張臉,想到孩子在外宿了一宿,這會兒一定是累了,卻還這樣小心討好自己,周恪實在狠不下心腸,歎了一口氣開口道。

“禾丫頭,我知你從小敬重有才學的人,現在心中憐憫遺憾也是自然,多餘的話我不講,隻到此為止罷。你母親在鄰縣給你找了戶姓胡的人家,是富戶家裏的嫡長子,本也是定了親的,隻女方體弱未過門便去了,這才被你撿漏,品貌性情都是好的,你不要再節外生枝了。”

後麵的話像是從深水裏傳過來的,斷斷續續不清晰,周書禾沉默著,隻覺得自己再一次被卷進那個漩渦裏。

上一世她嫁了。

那時她雖心有不甘,卻也算不上不願,誠然她曾經很期待嫁給祁遇,和他在一起時所感覺到的輕鬆愉悅是任何人都不能替代的。可這就跟她最喜歡吃蟹粉酥,但母親說這時節不好吃蟹,那蓮花酥也很好一樣,沒有祁遇也可以有別人。

比如胡澤。

周書禾是妥妥的低嫁,若不是時間緊迫大選在即,知縣嫡女斷斷是不可能嫁給富商之子的。加之成親後很快她便陸續誕下長子胡燁、長女胡楊、次子胡爍,丈夫更是把她當成祖宗一樣供了起來。

即便是承平二十一年那場糊裏糊塗的朱玉案後,周家被牽連敗落,公公婆婆對她的態度越發微妙,胡澤卻也沒有虧待過她一分。

後來當她終於可以冷靜下來,客觀地評價這位丈夫時,周書禾願意承認他大概比世上大多數男子都要好,隻是麵對事關生死的災難,哪怕是比大多數人要好的人,也難免墮作惡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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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搖搖晃晃入了縣城,周書禾給父親和自己斟了茶,她盯著搖晃的水波半晌,突然開口道:“爹爹,我想參選入宮。”

“……”

周恪疑心自己聽錯了,忍不住提高聲音問她:“你再說一遍???”

周書禾聽他的話,果真再說了一遍:“爹爹,我不想嫁到胡家去,我願意入宮。”

“閉嘴!”周恪嗬斥道,激動之下幾點唾沫星子落到周女兒麵頰上,她伸手抹了抹,小聲懟他。

“您方才要我再說一遍,說了您又要我閉嘴,還弄這麽埋汰……”她話到一半,見周恪氣得漲紅了臉,隻得偃了旗閉口不言,畢竟老天讓她重活一世,也不是為了氣死親爹來的。

周恪垮著臉皮繃著嘴角,一路上反複欲言又止,忍著再沒跟她說第二句話。到了家先叫人帶她去沐浴更衣,轉頭去了正屋,準備向妻子告女兒的狀。

而周書禾luo著身子鑽進浴桶,把自己沉在水裏,任前塵往事朝她襲來。

很多事情得從頭說起。

先帝同皇後感情十分要好,早早立了皇後所出的長子為太子,皇後走了也未立繼後。本來嫡庶分明無甚可說,問題在於先帝實在萬事皆好,連壽元也好得過了頭,竟像是奪了兒孫福氣似的,莫說太子,連太孫都沒有活過他。

三年內走了兩個滿意的繼承人,老皇帝很快撒手人寰。剩下的二十多位成年皇子中,有五位有著極為顯赫的母家,幾人鬥來鬥去誰也不服誰,並且誰也沒想過,最後登上皇位的,居然不是他們中的誰。

當初還不是皇帝的二十三皇子找到一個人,談了一件幾近荒謬的交易。

他向故太子一母同胞的親妹妹,嫡公主靖嘉承諾,若能登上帝位,則過繼她的幼子,百年之後傳位於甥。

當年二十三皇子時年二十三,十五歲大婚以來府裏妻妾十餘人,卻無一子女,眾人雖不說,但已默認此人子嗣緣薄,不可能登上大位了。

這個作為皇子最大的問題,卻成了靖嘉長公主,這個收複了先太子大半勢力、並為宗室所尊的女人扶助他的原因。

登基後,當今信守承諾,賜靖嘉長公主年僅四歲的幼子冠國姓,封太子,交於皇後撫養。

然而承平十一年,賢嬪有孕,誕下大公主。

有一便有二,皇帝正直盛年,既然他能生、又樂於垂憐後宮,皇子便不再是鏡中花水中月,到那時,現在這位太子及其黨羽該當如何?但皇帝三十四歲隻得一女,子嗣緣分單薄也是事實,若再沒有皇子,太子依舊是唯一的繼承人,此刻蠢蠢欲動的眾人又當如何。

朝堂上下的各色心思止於承平十五年,皇帝突然宣告天下,封嘉妃所生皇次子蕭承稷為寧王。

起先沒人知道這個嘉妃是誰,更沒聽說過宮裏什麽時候有了皇子,後來打聽到嘉妃正是六年多以前失了寵被打入冷宮的朱美人,而這位寧王殿下,第一次露麵時便正好也是六歲。

寧王被藏了足足六年,甚至比大公主還要早生兩年,這其中的政治目的和宮廷秘辛皇帝什麽都沒解釋,但眾人見二皇子的名字和封號,便什麽都明白了。

繼承社稷,大寧帝王。

前朝明白了,後宮明白了,太子黨也都明白了。

這便有了承安十九年靖嘉長公主的謀逆案,和承安二十一年的朱玉謀逆案。

祁遇的三叔祁蘊之作為太子開蒙以來的老師,就是在承安十九年獲罪的,這個案子有非常切實的人證物證,直接牽連太子楚承淵,致其被廢並發配北疆。

而兩年後,鎮南總指揮使朱玉被監察院都督萬敏告發謀逆,則更像是皇帝為除掉廢太子黨可能的殘餘勢力,而有意構陷出的罪名。

這場謀逆案不到一月,就以朱玉不堪刑訊,畏罪自殺死在詔獄而宣告結案,而在他死前卻供出與其同黨的一位國公、三位侯爵。

此後四年間株連蔓引,自公侯伯至文武官員,被誅者超過萬人。*

這中間有一些人的確曾與廢太子交往甚密,但也有獄中被折磨的人扛不住酷刑,一定要招出什麽,隻得胡言亂語,隨便攀咬出其他人。

而這些“其他人”,他們究竟是不是朱玉同黨其實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沒有背景,即使被構陷被殘害也無處申冤。

就比如遠在湖祥做知縣的周恪,真是極好的人選了。

王孫貴族皇子公主,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人物,即使是隕落也要壓死一群人。

獄裏關不下那麽多要犯,便是執刑獄的官員也有入了獄的,無論是淩|遲扒|皮五馬分屍還是徒流三千裏,在這時通通不管,朝廷已經沒那個人力物力了,直接殺——殺——殺。

等皇帝終於完成了他的政治鬥爭,轉頭卻發現幫他管理江山的人去了半數,南方百越蠻族趁機侵擾,百姓流離失所。

正值用人之際,朝中卻無人可用,加之政鬥過後皇帝對文武官員的信任降至冰點,最後不得不效仿前朝,啟用監察院宦官做監軍使臣,除了監督權外再予其兵權,設三千護軍。

這些前因後果,都是後來鋪子裏的夥計劉貴告訴她的,而劉貴又是祁遇手把手教出來的人。

周書禾慶幸他們把這些廣闊又冷酷的真相攤開到了自己麵前,讓她知道苦難並非老天無端降下的懲罰,一切有因有果,殘忍的現實好過命運無常。

作者有話說:

*化用了對胡藍案的描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