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禾閉著眼睛雙手合十, 語調雖輕柔,卻是能保證讓身邊人聽到的音量。

她又重複了一遍:“希望祁遇今夜不要離開。”

祁遇沒有應。

她稍稍掀開半邊眼簾,眯著眼睛偷瞄了一會兒, 又抬高聲音,裝模作樣地念叨:“信女還有一個願望, 希望老天爺保佑祁遇,不要讓他在十七八歲的年紀,就患上耳聾的毛病。”

“……”

話說到這個地步, 再裝聽不到就十分不禮貌了,他張了張口想應, 卻又不知該從何說起。

他也很想一直和周書禾待在一起,想了多少年他自己都記不清,可當她這樣說的時候, 不知為何,他心裏卻像是有利劍高懸, 生出一種令人肝膽俱裂的恐懼。

他其實很怕觸碰到她。

“玉皇大帝如來佛祖,請聽信女一言,我保證今夜什麽都不會做,閉上眼睛好好睡覺,手腳都不亂動,你們就讓祁遇多陪陪我吧。”

那女子猶帶著笑, 可還是有幾縷微不可察的緊張和澀然, 從餘音裏帶出顫意。

祁遇聽出來了。

他再沒心思去猶疑恐懼,上前半步,急急抓住周書禾的手:“你……你別擔心, 我會陪著你的。”

她睜開眼睛, 反手回握住他。

天上繁星點點, 落進紅塵俗世的眼裏。

周書禾知道,在麵對自己時,祁遇的心中總是有許多憂慮和遲疑,而能讓他放下這些憂慮遲疑的,恰恰是她為此而生的憂慮。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知,她是結亦是解,可實際上,她隻想做他的解。

秋去冬來,火爐重新被派上了用場,不疾不徐地散發溫熱,周書禾屏退其他宮人,隻留寄月在外間守著。

自有孕以來,各地朝貢的好東西除了送去帝後處的,第三位就是供給攬芳閣了,有時候皇後還會把呈給她的物件也轉送到周書禾這裏,而她想著要低調,便沒有在穿衣首飾上太露寵,隻是有選擇地,把吃食和殿內用度好好提了一提。

如今的攬芳閣早不複初時,牆壁披滿了錦繡綢緞,地上鋪著厚厚的毛毯,床榻邊也掛著用於保暖的幔帳。

她側躺在**,偷偷掀開幔帳一角,探出頭,看到祁遇還在爐火旁正襟危坐,磨磨蹭蹭地往裏麵添新炭。

“怎麽還沒有弄完?”

祁遇背對著她,肩膀微微一僵:“快了。”

這人拖延得太明顯,兩人都心知肚明,反而不好硬催,周書禾煩他磨唧,又覺得這傻呼呼的樣子有些可愛,哼了一聲縮回床幔後麵,笑也不是氣也不是。

又過了半盞茶的時間,祁遇添好碳,搽淨爐邊火燎出的陳年老灰,連地毯上細微的碳粉都被縷得幹幹淨淨。終於無事可做,他發了會兒呆,拖拖拉拉地走到床邊,盯著那刺繡精美的幔帳又呆住了。

床幔“嘩——”的一聲被人拉開,祁遇一驚,差點就要忍不住退後半步,卻被從裏麵伸出來的手狠狠拽住。

屋裏燒得暖,周書禾沒有穿綢緞寢衣,隻在底襯外套了兩層紗,撩開帳幔的動作揚起了風,紗絲輕薄,隨風而動。

而他不敢動。

祁遇目光鎖定床沿,小心翼翼不願偏離到那紗衣上去,身體則就著她的力道,溫順地坐到床畔最邊緣的地方。

這就足夠了。周書禾喟歎一聲,閉著眼睛悄悄把手指扣進他的指縫,緊扣著的那隻手僵硬了一瞬,又緩慢、卻堅定地回握住了她。

“祁遇。”

“嗯?”

“我要睡了,在**給你留了位置,你願意睡床就睡床,不願意的話,踏下的氈墊也都鋪好了,寄月和春葉她們夜間會躺著睡一會兒,你可別傻乎乎的幹坐一整夜。”

“好。”

“我要是不舒服了會自己叫你的,你別老擔心這個擔心那個的,容易老。”她不知道想到什麽,從喉嚨裏發出一聲悶笑,“還容易長不高。”

祁遇不太樂意聽人這麽說,小聲道:“我又不矮。”

“但還可以長嘛,你才十八歲,年輕人就該放寬心些,路那麽長、事那麽多,不要把自己逼得太狠了,前朝後宮的爭端那是沒辦法,但我可以等你,你別著急。”

夜已經很深了,燭火被早早剪滅,整座寢殿裏隻剩暖爐還燃著明光,祁遇背靠床柱而坐,看向**女子的目光中,有著粘稠宛如實質般的貪戀。

這是當她睜著眼睛的時候,他絕對不會流露出來情緒。

這夜無風也無雨,祁遇在床邊坐了很久,久到原本還在裝睡的周書禾真的迷迷糊糊睡過去了,她分不清是在夢裏還是夢外,隱約聽到有人低低應了句。

“好。”

*

承平二十二年,正月初一,宜和宮元美人誕下皇子,賜名承延。

這年除夕夜是五年一度的百官大朝宴,太醫院遣人到太極殿前殿,向天子稟報元美人產程不順。

皇帝心急如焚,卻又實在走不開,隻得委派司禮監秉筆太監祁遇,協助皇後總領一應事務。

“這是朕的第三個孩子,”皇帝裹著厚重的袍子,寒著一張臉沉聲道,“朕有許多妃嬪,但至今也隻有三個孩子,倘若龍種有半點閃失,你就不必回來了,直接去慎刑司領死罷。”

“朕這樣說,你可明白?”

皇帝的意思就差白紙黑字甩到他臉上——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殺母取子。

祁遇伏身拜叩,燈火投下長長的影子,掩蓋住了他目光中的森冷。

幸好。

幸好太醫院早被布置妥當,徐太醫在周書禾的運作下官至院判,加之皇後縱容、莊妃退縮,連這批穩婆醫女都是他親自從宮外選來的,她們不認得皇帝,隻認他祁遇一人。

孩子沒了還可以再找別人,周書禾卻隻有一個,若真到了萬不得已,不會再有第二種選擇了。

他不在乎誰被處死,自己還是旁人都一樣,他擔心的是倘若參與接生的人裏還有皇帝的其他親信,倘若這個人比他更早得知了皇帝的心思,甚至於原本就沒有難產這回事——周書禾的身體一直被精心調養著,她有很好的體力,孩子也是合適的大小——倘若此事是出自一直沒有動作的莊妃或者嘉嬪授意。

她或者她們,編造出元美人難產的消息,或者幹脆真的找到了下手的機會,讓周書禾出事,逼皇帝棄妃嬪保龍子,也讓在場善於揣度聖意的人自發做出行動。

祁遇心口一片寒涼,勉強控製住自己的神色,躬身快步退離朝宴,在遠離宴上眾人的視線後,更是直接發足狂奔。

倘若、倘若……

那是他即便萬死,也再也無法彌補的過錯。

攬芳閣裏一片慌亂狼藉,春葉正從小廚房裏取了剛煎好的藥,卻見一個人影像頭失去理智的獸類似的,猛地紮進攬芳閣院中,正好把她撞得一個趔趄,手中的藥碗差點摔到地上。

“你瘋了不成!”她斥罵。

那人沒有理會她,急道:“你怎麽出來了,寄月呢!?”

“什麽?”春葉滿臉迷茫,尚且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眼皮卻趕著趟似的,一陣狂跳起來。

“方才徐院判突發舊疾暈過去了,寄月去太醫院找李院正救急,徐院判的徒弟曹太醫讓我去把煎好的藥拿來……”

他沒有耐心再問什麽,一把推開身邊礙事的人,在一片驚呼聲中闖進產房。

作者有話說:

睡了,但沒有完全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