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醫院的院正李興祖已經有七十歲高齡了, 幹幹瘦瘦的一個小老頭,走起路來兩腿時不時哆嗦一下,便是火燒眉毛也跑不了多快。

寄月恨不得把他背起來, 卻被老爺子一通之乎者也拒絕了,路上緊趕慢趕, 終於在半柱香的時間內裏趕回了攬芳閣。

她剛要引李院正入內看診,卻被春葉攔住。

“還等什麽等!”寄月氣得口不擇言,“你這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難道是想拖死娘子不成!”

春葉本來是個暴脾氣,換了平時, 要誰敢這樣質疑她的忠心,怕是免不了一番廝打,這次卻隻端著一副欲言又止的麵孔, 看看李院正,又給寄月使了個眼色。

可惜媚眼拋給瞎子看, 寄月理都沒理她,攥著老太醫的袖子又要往裏衝。

“——哎!不是!李院正先請留步。”

春葉沒辦法,小聲湊到寄月身側耳語了幾句。

不曉得這李院正是真的眼神不好了,還是有選擇性地眼神不好,愣是沒注意到寄月春葉兩人的交頭接耳,獨自立在原地, 慢條斯理地整理著剛剛跑亂的鬢發。

春葉小聲嘀咕:“你沒見著那副樣子, 他就杵在那兒不言不語,傻子都能看出不對勁,要被李院正看到了像什麽話。我是半點辦法都沒有了, 根本勸不動, 咱們娘子雖然暫時沒有大礙, 但現下哪有那個心力去管別人啊,想來想去也隻有你,熟人熟路好辦事兒。”

知道周書禾狀態緩過來了,寄月這下便也沒那麽著急,擦擦額上的汗,心思跟著活泛了起來。

春葉所言她也覺得棘手,可左右四顧,確實再無人能派得上用場,令她無端生出些舍我其誰的悲壯來。

“既如此,你先帶李院正到明間休息一下,這趟累著他老人家了,別忘了多給點孝敬。”

說罷,她深吸一口氣,邁著沉重的步子往內間走去。

周書禾方才的昏迷更多是看著嚇人,夾竹桃雖是劇毒,可凡是藥材,都不能脫離用量去衡量。曹太醫用的那半錢花葉本不算什麽,若真的難產亦可做催產用,這也是他敢用此藥暗害周書禾的原因,隻是當時正逢產程初期,才有了格外激烈的效果。

雖然祁遇及時製止,又讓穩婆施針優先保住母體的性命,可這畢竟是常人難以忍受的劇痛,也正是被痛楚耗盡了體力,她才受不住暈死過去。

而現下,周書禾口裏含著千年參片,一碗補充體力的補藥下肚後,她的狀態很快恢複了過來,隻是羊水已破,腹中幼子危在旦夕。

隻要還有一絲機會,她不想輕易放棄自己的孩子。

祁遇沒有阻止她。

他隻是沉默地守在床邊,緊緊握住周書禾的手,像一顆紮根千年的古樹,挪開便隻有一死。

屋門“吱呀”一聲被人打開,趙娘心下一驚,快速地瞥了一眼。

還好,是攬芳閣的大宮女寄月姑娘。

她收回視線,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接生上,可是再一次的,她餘光看見那個閹人和妃嬪緊緊相扣的手。

她打了個冷顫。

秘密知道的越多,能活著的日子就越少,今日她看到了宮中的鬥爭傾軋和穢亂私情,那麽很有可能,她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了。

但她沒有辦法,全家老小都被人捏在手中,如若今日元美人母子平安,死的就隻有這一殿的人,若不然……也不知有多少個家庭會血流成河。

趙娘後悔自己當初的貪婪,有命賺那袋金銀,卻沒有福氣享用了。

*

進屋後,寄月先是找吳軒細細問了周書禾的情況,確定她無礙,猶不解氣,轉頭給了昏迷的曹太醫倆大耳瓜子,這才磨磨蹭蹭地挪到了祁遇旁邊。

她其實有點怕他。

她見過祁遇殺人,被殺的是周書禾腹中幼子的親生父親,那好歹也是楚氏皇朝的王子皇孫,卻像攤爛泥一樣趴在地上。

那日寄月領了周書禾的差事,幫她找祁遇拿酸梅糖,正好看到那人剛斷氣,被剜去的耳鼻還在緩緩流著血,空****的眼眶中亦早不見了眼珠。

夜黑風高,祁遇正站在一邊溫聲誇獎手下辦事利落,提醒他們劃爛屍體皮肉後,別忘了把它丟進糞池裏。

他說那樣腐得快,也能掩蓋住臭味,即便被人發現也辨不出身份,左右宮裏每日都要死人,這便是最最周全的活計了。

她一邊怕得發抖,一邊卻忍不住在想,她居然還會有害怕祁遇的那一天。

湖祥縣幾萬口人,隨便拉一個人出來,問他怕不怕祁四公子,定是要把人問得摸不著頭腦的。

祁四公子有什麽好害怕的呢?那樣清清朗朗的一位少年郎,懂孝悌、知禮節,上到知縣周恪、下到販夫走卒,人人都為湖祥縣有這麽個才子而驕傲,喜歡他還來不及呢,又為什麽要去害怕?

他是鄰裏鄉親掛在口邊的溫文公子,有著郎君們又讚歎又豔羨的天賦才學,誰都能想象再過幾年,等他再長大一點——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

但祁遇已經是自家姑爺了。

每每聽到旁人議論,寄月就忍不住抬起下巴,睥著眼睛拿鼻孔看人。

這邊的嫂嫂那邊的妹妹,別想啦,那可是我家姑娘的人。

寄月比周書禾大兩歲,情竇初開得也比她早,可她對情的理解不是哪位翩翩少年濁世公子,而是祁四公子很喜歡我家姑娘。

他們那麽好,沒有誰會比他們更好了。

所以寄月一點兒都不想嫁人,隻想一輩子跟在姑娘姑爺身邊,以後再幫他們帶小公子和小小姐,隻要看著他們在一起的樣子,她就會覺得非常幸福。

過去寄月一直覺得,這是個不算願望的願望,因為它太好實現了,隨隨便便打發著時間就能如願,隻要等到姑娘年滿十五歲及笄,再挑個良辰吉日,八抬大轎高頭大馬,敲著鑼兒打著鼓。

這一生啊,就算是定下來了。

多好的一生啊。

她吐出一口濁氣,走到元美人的床前,遲疑著緩緩開口。

“四公子,那曹狗還在一旁癱著呢,您看怎麽處理才好?”

祁遇頓了頓。

方才他的腦子裏一片混沌,誰說話都聽不見,整個人茫茫然沒有著落,隻下意識死死抓著周書禾的手。

他一直在想,倘若自己能好好地做個男子,有幸迎娶周書禾為妻,一定不會讓她受這樣的苦楚;而假使他是個女子,至少也能替她承受生子之痛,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眼睜睜看著她受難卻無能為力。

如今聽到熟悉又陌生的稱呼,像是睡夢中忽地被搖醒,祁遇睫毛微顫,慢慢回過神來。

但他不想動。

他知道有許多事情要去處理,這滿屋見過他失態的人、坐在太極殿上的狗皇帝、暗害周書禾的賤人——妄圖去母留子,九成是無子的高位妃嬪莊妃所為。

但過一會兒吧,一會兒就好,他還想再在她身邊多待一會兒。

天色早就徹底黑了下來,這會兒又下起蒙蒙的雨似的雪,寄月不知他心中所想,卻也不氣餒。

“奴婢把李院正請來了,想讓他給娘子看看,李院正可是醫科聖手,由他坐鎮攬芳閣,您也更放心些不是?您呀,現在就該打理一下自己,還有曹太醫的事兒也得煩您做主,可不好再耽擱了。”

她耐心地等了等,見祁遇不言不語,剛要繼續勸,卻見那人幹脆利落地站了起來。

——然後晃了晃,險些栽倒下去。

寄月連忙扶住他:“您這是……”

“無妨,”祁遇擺擺手,扶著床柱緩了會兒,“半盞茶過後,你去請李院正進來,我會派人處理好曹太醫,至於其他人……”

他環視一圈,露出進殿後的第一個笑容,彎起的眉眼像是冷寒的刀刃

“她們都是聰明人,心裏該清楚,怎麽做才能對自己更好,不是麽?”

作者有話說:

*唐韋莊菩薩蠻

寄月:我cp好慘嗚嗚嗚但是我好愛我c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