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亥時, 前朝宴盡,皇帝同皇後一起到了攬芳閣,劉婕妤比他們早一步等在殿外, 祁遇則上前向帝後稟明情況。

“回稟陛下,奴婢已經查明, 今日之事乃太醫院太醫曹先所為。此人是徐院判弟子,私下卻與其師多有齟齬,欲以夾竹桃之毒暗害於他, 卻不想今日元美人發作,生產時不慎沾染毒素, 以至於胎動過度,引發血崩之兆。好在陛下洪福齊天,元美人母子蒙真龍天子護佑, 現下危機已除,陛下方可安心迎接小殿下了。”

皇帝胡亂點點頭, 聽著裏麵時不時傳來的痛呼,有些揪心。

若非萬不得已,他也希望母子平安。

祁遇心中冷笑,麵上卻恭恭敬敬地退到一旁,於隱蔽處向劉婕妤使了個眼色。

劉婕妤微不可查地點點頭,輕聲開口。

“陛下, 臣妾以為此事有幾分蹊蹺, 哪有那麽巧的事呢?偏偏就是今日,偏偏就是負責元美人生產的徐院判,偏偏是既可以致人死地, 又可以引產婦血崩的夾竹桃……”

“不要再說了!”皇帝打斷她的話, 低聲嗬道, “如果你想說潺兒,閉嘴,她不是這樣的人。”

祁遇緩緩看向他。

劉婕妤還什麽都沒說呢,皇帝卻已經知道她想說的是莊妃,也就是說,無論他嘴上說什麽“她不是這樣的人”,心中卻已經明白,若有一個人要去害周書禾,就必然是莊妃寧潺。

他不願意相信,但其實他已經信了。

這真是……太好了。

祁遇壓住眼中的冷意,思索片刻,上前一步憂慮道:“陛下,奴婢擔心是鎮北王所為。”

皇帝心髒驟縮,猛然回頭,目光猶如實質般定在他身上:“何出此言。”

祁遇恭順道:“陛下您想,鎮北王雖不在京城,但他的三王子卻遲遲未離去,此人向來囂張跋扈,不把天子放在眼裏,倘若他有所謀劃,定要從龍嗣下手。比如小殿下、寧王殿下,乃至陛下您……事關天子安危,奴婢以為,不能不查。”

皇帝麵色難看,一時沉吟。

祁遇也不著急,既然皇帝已經對莊妃有所懷疑,隻是不願意去查而已,那麽他要做的,就給他一個不得不查的理由。

就算這個理由不那麽站得住叫也沒關係,厭惡會蒙蔽人的心智,皇帝啊,他太恨鎮北王楚懷章了。

“既如此,祁遇。”

“奴婢在。”

“這個事就交給你去查,曹太醫也由你一並處置吧。”

皇帝年歲已經不輕了,各個事項安排完畢後,他又坐在殿外等了一會兒,過了子時實在熬不住,吩咐祁遇守在攬芳閣,等孩子出生後第一時間來叫他,便帶著袁顯回宮歇息。

雪漸漸下得大了起來,皇後手裏抱著隻湯婆子,坐在椅子上看簷外細細堆起的雪。

“你這是打定主意不願放過莊妃了?”

祁遇的全部心神都牽在殿內,沒心思敷衍她:“奴婢不知娘娘所言何意。”

皇後笑笑:“其實是誰做的根本無關緊要,左右那人的計謀已經敗露,元美人今日定會母子平安。你應該再等等,若她產下的是公主,查清真相報仇也來得及,但若是個皇子,什麽仇啊怨啊,都該放到一邊,無論什麽髒水都往嘉嬪身上潑,等廢掉了寧王,你們才能爬到最高處。”

祁遇微蹙起眉頭,淡淡道:“謝皇後娘娘賜教,隻是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奴婢心中有怨,便不願放過罪魁禍首。”

“可莊妃到底是太後的親侄女,不同於嘉嬪的朱家,她在宮內宮外都有倚仗,若你逼得太狠,莊妃亦會反咬。”皇後笑著歎了口氣,“到底是年輕啊,心中有情便不管不顧。”

後半句話指向太過明顯,讓人不去注意都不行。

祁遇緩緩轉身,眸中似含冰雪:“奴婢以為,皇後娘娘不會多話。”

“那是自然,本宮也希望元美人好,陛下喜歡她,願意讓她撫養皇子,若有朝一日元美人膝下之子登上大位,本宮的淵兒也能回來,是互利互惠的好事。”皇後爽快應道。

“可祁秉筆得知曉,有些舊事本宮能查到,莊妃未必查不到,得早做準備才是正事,不過……”她上下打量著眼前的年輕人,“看起來你確實早有準備。”

祁遇自己就擅長查探一些陰私,明白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除了死人沒誰能守住秘密。但他也沒有喪心病狂到為了隱藏湖祥往事,把那一縣幾萬人通通殺光的地步,這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更何況他也不願意做。

秘密早晚要被揭露,但他可以選擇揭露它們的時機。

莊妃伴君左右二十餘年,即使她查到了祁遇與周書禾的過往,心中也應該清楚,這於她而言亦是一把雙刃劍。

寵妃曾經與閹人有過婚約,還在眼皮子底下隱瞞了這麽久,倘若皇帝知道了這等奇恥大辱之事,憤怒和羞恥會令他在誅殺周、祁二人之餘,亦不願放過其他知情人——就比如將此事告知於他的莊妃。

若非被逼至絕境,莊妃也不會輕舉妄動。

他可以再緩緩。

祁遇心念一動,轉身麵對皇後行了一禮:“若莊妃當真發難,還望娘娘助奴婢一臂之力。”

恰是此時,傳來嬰兒的第一聲啼哭。

正月初一,天降瑞雪迎豐年。

承平皇帝的第三個孩子呱呱墜地,這個尚未睜開眼睛的小嬰兒,在降生的第一天就獲封為楚王。

兩個皇子,兩個親王,其中一個以國號為封號,而另一個以國姓為封號。

這是一個非常微妙的信號。

前太子被廢後,滿朝文武都以為皇帝要立寧王為太子,可後來,上書立儲的折子被司禮監留中,皇帝對此亦是不置可否。

而隨著朱家獲罪、嘉嬪被貶、元美人有孕,直至今日皇次子降生、獲封為楚王,原本清晰明了的局勢,被生生蒙上了一層曖昧的影子。

皇帝今年四十有五,這個年紀說來不大——先帝硬是活過了古稀,卻也不算年輕——太|祖就是在四十五歲這年崩逝的。

如今,楚王尚且是個不知事的嬰兒,寧王卻已經是十三歲的半大少年了,皇帝壽數越短,寧王年長的優勢就會越明顯。

嘉嬪把玩著手中精致的汝玉玉瓶,一夜未睡。

玉瓶裏裝著的,是由白鶴娘子朱懸月向陛下引薦的一位道士,最新煉製出來的仙丹。

朱懸月出生在煙花柳巷裏,很小就跟著媽媽在泰山做假尼姑,受些佛經禪法的熏陶,如今入宮先做寵妃,再轉信了道教,說起話來倒也像模像樣的,拉幾個膽大的方士把皇帝騙得團團轉。

自古帝王總是相信仙丹可延年益壽,可實際上,丹丸中所參雜的珍草寶石,恰恰是奪取天子壽數的慢性毒藥。

嘉嬪很高興陛下相信了那仙人丹藥。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