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禾曾經養育過四個孩子, 其中三個出自她的腹中,另一個則是在玄武門邊撿來的。

在她認識曦兒的時候,她就已經是能紮起總角的小少女了, 周書禾無緣得見這孩子的嬰兒時期,實在無從比較, 所以她對於嬰孩的所有理解,都是出自胡燁、胡楊和胡爍三人。

胡燁生來乖巧,初為人母所有的憂慮忐忑都在他身上落了空, 會吃會睡長得好,懂事之後更是少有哭鬧, 這讓當初不滿二十歲的周書禾憑空生出了許多得意,以為自己育兒有方。

直到胡楊呱呱墜地打破了她的幻想,老二離不開人, 換了許多個乳母都不喜歡,吃喝拉撒必須要阿娘抱著, 又是個嬌氣性子,一點點破皮就能幹嚎大半個時辰。

周書禾難免把更多注意力放到了她身上,很多事情都親力親為,有次給小胡楊剪指甲,卻不小心剪到了肉,血珠接連冒出來, 她嚇壞了, 以為女兒要討厭她,但是卻沒有。

這孩子確實嬌氣,眼淚應著哭聲比血流得還快, 可她隻是哭著撲進周書禾的懷裏, 把手指戳到母親唇邊, 要她給自己吹一吹。

就是在那一刻,周書禾心中最柔軟的地方被一雙小手捏碎,卻又長出了最堅強的盔甲。

至於幼子……胡爍是在逃難的路上生下來的,她甚至還沒來得及了解他的性格。

時過境遷,當初的痛徹心扉慢慢變成了一塊沒有知覺也無法愈合的死肉,她隻希望他們可以投胎到更好的人家,而她自己,要給他們一個更好的世道。

雪越下越大,攬芳閣的爐子裏正燒著柔軟的火,小小的一叢火焰,卻足以溫暖整座宮殿,就像懷中柔軟的嬰兒,居然可以發出那樣嘹亮的哭聲。

再一次的,周書禾驚異於生命的神奇。

他分明也經曆了許多辛苦,賴以生存的羊水早早的破了,被產婆挾著肩膀抱出來的時候,連皮膚上都泛起了缺氧的紫色,可當他開始呼吸,開始哭泣,開始向整個世界宣告他的存在——

不知怎麽的,周書禾忍不住想要流淚。

她其實很早就明白,今生的選擇會切斷一些前世的緣分,比如她的三個親子,她沒有嫁給胡澤,自然就不會有胡燁、胡楊和胡爍,再比如她的曦兒,祁盈盈被早早救了出來,自然就不會再在鄭府門口,救下那個被遺棄的女嬰。

周書禾自己有過重生的經曆,知道輪回轉生不是故紙裏的傳說,她相信其他人也會有來生,既然如此,便可各安天涯。

她是這麽說服自己的。

人人都有來處和歸宿,或許他們確實可以各自安好,但即使如此,她還是永遠的失去了他們。

她可以接受失去,但這並不代表她不會為之感到傷悲。

而這個新生的孩子的到來……

他告訴她,除了被迫的失去和艱難的挽留,她還可以得到額外的珍寶。

“我……我想叫你歲歲,乳名就要歲歲好不好。”

周書禾撫摸著孩子的額頭,在他還沒有長開的、皺皺巴巴的、猴子一樣紅彤彤的臉蛋上,印下輕柔一吻。

歲歲還沒有睜開眼睛,卻已經會用小手緊緊握住她的手指了。

“阿娘祝你長命百歲、歲歲平安。”

歲歲,要平安啊。

*

楚王楚承延滿月這日,宜和宮元美人獲賜金印寶冊,封元妃,是為一宮之主。

晉為妃位固然是喜事,子嗣、位份、帝寵,自古以來,宮牆之中的女子所求也不過就是這些,周書禾沒什麽滿意不滿意的,隻是皇帝沒有像從前對待嘉嬪那般,給她貴妃之位、協理六宮之權,這讓她不免有了些旁的考量。

當初皇帝給嘉嬪封貴妃、楚承稷封寧王,是為了向滿朝文武闡明自己的雄心,以此確定朝中何人心向於他,何人另有所圖,擺明態度,為之後從長公主手中奪權做鋪墊。

而如今,他同樣是在表明態度。

一邊是給周書禾封元妃,給楚承延封楚王,給遠在湖祥的周氏封爵賜地;另一邊是在滅了朱氏一門、冷落嘉嬪的同時,親自帶著不滿十三周歲的寧王上朝聽政,在朝臣麵前讚其柔仁好儒,可堪大任。

兩相對應,便是帝王的製衡之術了。

而倘若再深究下去,皇帝為何要製衡——因為他暫時無心立儲;他為何無心立儲——因為他還沒當夠皇帝。

這對周書禾來說是個利好的消息,她暫時可以不做任何動作,隨著時間流逝,年輕人逐漸力壯,年長者逐漸衰弱,皇帝沒有當夠皇帝,自然會漸漸疏遠、乃至警惕他年長的兒子。

宮內之事暫且無礙,宮外朱玉一案又確確被祁遇按下,在朱玉本人之外,連朱氏族人都逃過了一劫,不過是丟官罷爵查抄了許多銀子,好歹保住了性命,如此,周家的災禍亦就此避了過去。

既然最重最急之事已然無虞,周書禾便先不管其他,一邊認認真真養身子,一邊認認真真養孩子,順便認認真真給不知什麽時候、懷了哪隻野貓崽崽的大白養胎,一晃又是兩個多月。

等到大白產下的四隻小貓咪都能完全掙開眼睛時,歲歲也在周書禾的眼皮子底下,第一次依靠自己成功翻身。

她高興壞了,呼朋喚友歡聚一堂,叫歲歲再表演一個。

結果那小兔崽子趴在**,樂嗬嗬地吐了個泡泡,在眾人的注視下,安詳地睡過去了。

周書禾:“……”

“這把不算。”她轉頭環視一圈,“下次,下次他一定能翻身!”

春葉笑眯眯地伸出手:“願賭服輸,小殿下今日就滿百天了,還是沒有成功翻身,娘娘難道還要訛了奴婢的賭錢不成?”

話說到這份上,周書禾隻好從懷裏掏出一小袋金瓜子,不情不願地送了出去:“得,你們自己拿去分吧。”

攬芳閣的宮女寺人們頓時笑開了花,怕吵醒小殿下,用氣聲悄摸摸歡呼一陣,湊到春葉身側窸窸窣窣分著銀錢。

寄月帶著祁遇進殿時,剛巧看到這般景象,略一思索便曉得了緣由,二話不說撂下祁遇,喜滋滋跑到春葉身邊,湊作一團分起錢來。

祁遇茫然:“這是在做什麽。”

周書禾眼巴巴地看著那袋金瓜子——這是當初從周府帶來的最後一桶金了,長歎一聲道:“就是跟他們打了個賭,我賭歲歲百日之內必能翻身,這不,輸了。”

她轉頭,瞪了趴著睡著的歲歲一眼,小聲抱怨:“小小年紀就不給阿娘麵子。”

祁遇這下算是明白了前因後果,從懷裏掏出一疊銀票遞給她,無奈笑道:“這麽大的人怪小孩兒像什麽樣子,輸就輸了,再補些賭資給你便是。”

周書禾伸手接過銀票,一本正經地撓了撓他掌心內側,見他喉結微微一抖,這才心滿意足地把銀票疊起來收好,揚手叫來乳母把歲歲抱下去,殿內的宮女寺人們也跟著退下。

春葉就當自己沒看到二人私下的互動,輕聲念叨著不生氣不生氣,卻還是覺得手裏的金瓜子瞬間不香了。

她萬萬沒想到,贏娘娘點兒錢,居然也能讓她逮著機會搞曖昧。

事到如今,春葉已經非常清楚,在這段可以讓大家齊齊整整一同掉腦袋的關係中,倘若有一個人是妄圖染指的那一方,那便不是旁人,恰恰是她的娘娘。

對此,春葉選擇尊重、祝福,並緩緩退下。

不一會兒,寢殿裏就隻剩下周、祁二人,周書禾確定四下無人,一把抱住祁遇,用臉蛋蹭了蹭他的肩膀:“你今早就來過一趟,怎麽突然又過來了,是迫不及待又想見我了麽?”

雖然不是第一次被她這樣直白地突襲,祁遇卻還是感到緊張,肩膀以下的肌肉僵硬得像塊石頭,不過好在隨著次數的累積,他漸漸能夠在言語上應對一二。

“嗯,是有些正事……”祁遇麵色微紅,忍下心頭不自在的羞赧,正色道。

雖然還是被穩穩拿捏,但總比第一次被她抱住時,夢遊似的半個時辰吐不出一個字要好。

有進步。

周書禾趴在他肩頭悶笑,笑著笑著不知怎的又被自己嗆到了,祁遇連忙抬起手拍她的背,給她一下一下地順氣。

好半天,那驚天動地的咳嗽總算停了下來,周書禾抬起頭來,麵上被嗆得通紅一片,連眸子裏都帶著幾分生理性的水意。

祁遇頓了頓,掌下的衣料實在太過單薄,把她肌膚上的溫度都透到了他的掌心,燙得他想把手縮回去。

但是周書禾會不高興的。

他這樣想著,把手指蜷縮起來,指骨繃得緊緊的,卻到底還是摟在她的肩背上,沒有放開。

產子那日的危機雖然僥幸度過,但周書禾落下了一些病根,產後百日,她依舊易燥熱,時不時就渾身盜汗,加之開春後天氣轉暖,便一日比一日穿得少。

太醫說這是產後體虛,近期不要再懷孕,加之好生調養也就沒事了。

懷孕是不可能再懷孕的,調理也在穩步進行,既然無甚大礙,周書禾便未將此事放在心上。隻祁遇如臨大敵般,每日辰時前都要來趟攬芳閣,強迫她養成早睡早起的好習慣,並且盯著她把補藥喝到一滴不剩才肯罷休。

喝完藥後用蜜水漱口,再吃一顆酸酸甜甜的梅子糖,所有的苦澀都被壓得再也嚐不到。

周書禾偶爾也會抱怨,覺得祁遇把她當小孩子一樣看管,但實際上,她非常非常喜歡現在的日子。

有好天氣,有貓,有乖巧漂亮的歲歲,還有時時遷就著她、願意回握住她的手的人。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