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服禮冠、金冊金寶, 青雲直上白玉階。

周書禾身著一襲玄錦金絲鸞鳥朝鳳繡紋的正紅長尾朝服,海南朝貢的金鑲東珠墜在耳下。立於她兩側的,是封後大典六十四人的大倚仗, 而妃嬪們隻配於大殿之下抬頭仰望。

有人唱念:“皇後周氏、令主中宮,供奉天地、祇承宗廟*——”

“母儀天下。”

這日是個晴天, 陽光灑滿玉階,遠處卻有黑雲沉沉。

她還記得自己初初入宮的時候,那日她還隻是個秀女, 在太極殿偏殿下方受帝後選閱,不可抬頭直視天顏。而今不過三年多的時光, 卻已扶搖直上,一朝登頂。

周書禾本以為自己心中不會有什麽波動,畢竟這一步一級的台階, 幾乎每一寸都出自她的算計,沒有驚詫, 亦無歡喜。

但此刻她抬眼望去,在長毯的最盡頭,一道影子恭立在皇帝的身後,她看著看著,眼中漸漸潮熱了起來。

周書禾說不上那是什麽感覺,萬千思緒匯做一處, 隻忽的想到很久以前, 在書本上讀過的詩。

“他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

那時她聞此詩句,難得一陣悲春傷秋, 大哥讚她詩意雅致, 二哥笑她強自說愁, 三姐勉勵她既然喜歡詩了,那琴棋書畫也都別落下,四哥緊張得不行,說五妹妹難道你真要重新做人好好學習了麽?那夫子的怒火豈不就要隻衝著我一人?

哥哥姐姐們你一句我一言,說得周書禾心下惱火,她不理他們,跑去祁府,沿著圍牆邊的一顆柏樹爬上去,坐在牆頭用小石子敲祁遇的門窗。

少年走出來,有些緊張地仰頭看她:“你怎麽爬這麽高,快下來!我接住你。”

周書禾嘿嘿一笑:“才不要,不如你上來呀。”

兩人僵持了一會兒,最終還是祁遇妥協。他挽起袖子、綁好褲腿,在周書禾的指導下,有些狼狽地順著院子裏的梨樹往上爬,最後坐到了她的身邊,輕輕喘著氣。

“怎麽跑我這裏來了?”他問。

“也沒什麽,就是有件事想問問你,”周書禾雙手撐在身體兩側,“你說,‘他朝若能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頭’,這句詩好不好?”

祁遇瞧著她的側臉,沉吟片刻:“不好。”

“哪裏不好?”

“‘也算’不好,白雪就是白雪,白頭就是白頭,混為一談不過隻是自己騙自己而已,欺騙不好。”

“好吧,”周書禾鼓起臉,兩條腿晃來晃去,半晌,忽然偏頭衝他展顏一笑,“那我也隻要白頭,不要‘也算’了。”

可少年人哪裏會明白,若真能夠白頭,又有誰會隻求一場白雪呢?

大鼓敲響、眾臣朝拜,禮樂之聲驚醒舊夢,周書禾順著正紅氍毹,一步步向上登臨。

今日也算良辰吉日,鼓樂也算吹吹打打,她這身也算得鳳冠霞帔,而他所立之處,亦可當做此行歸處。

那麽此生……也算好夢一場。

*

興許是因為辦了孝明皇後的喪事,又接連著新後周氏的封後大典,承平二十三年的冬季顯得格外漫長。

臨近年關,一場大雪摘下累日的黑雲,一夜之間給大寧皇城內外鋪上了厚厚的雪衣。

這日周書禾起得很早,連早膳都沒用就去隔間叫醒歲歲,遣了宮女,一大一小兩個人跑坤仁宮的院子裏玩起雪來。

過不了幾日,歲歲便要滿兩周歲了,能跑會跳愛笑愛鬧,正是最能搗蛋的年紀,碰到什麽都要往嘴裏塞。

本來雪人堆得好好的,他非要抓起來嚐一嚐,小孩子哪能吃這麽冰的東西,周書禾自然不許,偏生這個年紀又講不通道理,她費盡了口舌,還是隻能看著小孩兒蹲在地上哇哇大哭。

“需要幫忙麽?”

“要要要!快來幫我哄孩子。”

周書禾被歲歲弄得精神緊繃,聞言大喜,連忙站起來想要讓出地方,卻被腳下的雪戲弄,呲溜一下險些滑倒。

“別著急。”有人伸手扶住她。

周書禾穩住身子,這才認出是祁遇,不禁彎起眉眼,反手握住他的指尖:“怎麽一大早來啦。”

祁遇低頭看著二人碰在一起的手指,抿唇笑道:“你封了後,如今楚王殿下聲勢大盛,現要立寧王為太子還得給他造勢,陛下便讓我來看看二位皇子的功課。”

周書禾迷茫:“歲歲哪來的功課?”

祁遇笑了笑:“楚王殿下還小呢,隨便過過罷了,主要是去看寧王的。”

被提到的孩子正蹲在地上饞那捧雪花,好在經了這一打岔,他原本飽滿的情緒也幹癟了許多,仰頭看向兩個大人,眼睛裏泡著一汪淚花,隻輕輕哽咽著。

祁遇蹲下來平視他:“小殿下這是怎麽了?”

無論是以前在攬芳閣還是現在的坤仁宮,照顧皇子的人雖然多,但能貼身的,除了帝後,也就四個奶娘和寄月春葉二人,這孩子認識的人實在不多,這般算來,隔幾日就過來一趟的祁遇,也算得同他相熟了。

聽他這樣問,歲歲撇撇嘴,可憐巴巴地看向周書禾。

周書禾也撇嘴:“你自己跟祁秉筆說,看到底是你有道理還是我有道理。”

他二人五官本就生得像,此時做同樣的動作,更似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祁遇左看右看,雖尚且不知發生了什麽事,卻覺得他倆定是都有道理的。

歲歲聞言站起來,趴到祁遇耳邊:“我想吃雪,壞阿娘不讓。”

姿態是說悄悄話的姿態,可這孩子人小,控製不住自己的音量,把祁遇耳朵炸得發蒙,也讓一旁的周書禾聽得清楚。

她扭頭裝作沒聽見,祁遇也佯作不知,小聲說:“奴婢有辦法,可以小殿下吃到雪,娘娘也不會生氣。”

“真的!?”

“嗯,真的。”

祁遇又跟他說了些什麽,孩子眉開眼笑,蹬著雙腿似跑似跳似踉蹌,大紅色的襖子裹在他的身上,看起來像是一顆圓滾滾的糖葫蘆。

周書禾沒想到祁遇哄孩子居然也是一把好手,小跑兩步走到他身邊:“你有什麽辦法啊?”

祁遇呼出一口白氣:“雪水雖不如泉水露水,但既然小殿下想試試,拿來烹團茶未嚐不可。”

“融成水煮茶喝,你這不是哄騙小孩子麽?”

“此言差矣,這分明是在教殿下雪融成水、水凝結冰的道理。”

周書禾樂了:“我是無所謂啦,你要能說服歲歲就行。”

好的日子總像是過得格外快些,賞雪看梅,煮雪烹茶,一晃便是一日。

到了晚上,周書禾在睡夢中隱約聽到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接著有個暖烘烘的小家夥爬到了她的被窩裏。

她強撐著睡意抬起半邊眼皮,見是歲歲,伸手把他攏在了懷中。

“阿娘。”孩子扭扭屁股,說話間吐出一股濕乎乎的熱氣。

“怎麽了。”

“寄月姑姑說,阿娘生我那日差點出事,是祁秉筆救了我們,他對我們有恩情,所以歲歲長大了也要對他好。是這樣麽?”

夜色深沉,周書禾側著身子,單手摟在孩子小小的背脊上。

“是,也不是是。”

“啊?”

“你寄月姑姑這樣說,是擔心歲歲長大以後對祁秉筆不好,會讓阿娘很傷心,所以她騙了你,你不要聽她的,但也不要怪她,好麽?”

歲歲乖乖點頭:“我不怪寄月姑姑,反正我本來就不會對祁秉筆不好,更不想阿娘傷心。”

周書禾心中熨帖,捏捏他的小鼻子:“那阿娘也告訴歲歲,祁秉筆是救了阿娘好多次,所以阿娘會對他很好。但歲歲隻是歲歲,並不是阿娘的附庸,你可以有自己的判斷,”

“就比如……你自己覺得祁秉筆好不好。”

“很好啊!”歲歲咯咯笑出聲來,“他會好多東西,都很好玩。”

月光涔透雲層,又穿過窗棱順流而下,在碧色的蠶絲被褥上映出光華,周書禾長舒一口氣:“阿娘不想用恩義束縛你,但也很怕你真的與我相悖……”

懷中的傳來輕微的呼嚕聲,她怔了怔,低頭見歲歲閉著眼睛,像是已經睡著了,不由啞然失笑。

“也罷,你現在這樣就很好。”

作者有話說:

*參考電視劇如懿傳、燕雲台女主登基和母儀天下趙飛燕登基的旁白、場景及台詞。

*有說是網絡詩句,也有說出自明代詩人陸采,感覺應該是網絡詩句吧,陸采他沒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