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二月初一,祁遇帶著刑具自蠶室而出,他不知道與他擦肩而過的,是秀女們馬車揚起的塵埃。

犯人們手腳上帶著三十五斤的木質枷鎖,外麵的肉在行走摩擦中被慢慢磨光,依稀露出裏麵的骨頭,傷口化膿又被磨破,皮肉筋骨都在痛。

祁家老五從小身體不好,讀書時就三天兩頭頭疼腦熱,流放的第三日便撐不下去,老七更是刑後直接就死了了大牢裏。祁遇不知道他們有沒有被安葬,隻是在夜裏,聽著同行的陌生女犯哭泣掙紮的聲音,緊握住最後一個最小的弟弟的手。

等到南方楊柳新綠的時候,他們終於走到了鎮北關。

這裏是大寧的最北邊,一年中有九個月氣溫都在零度以下,六月能飛雪十月能結霜。囚犯們走到路上就死了一半,省下了份例中的冬衣,算是便宜了活下來的人。

單件棉襖抵禦不了寒風,半路上祁遇把多的襖子給了八弟祁遠穿,到了關外苦寒更甚,又要搬磚石修長城,不分大人孩子的做活。

祁遇也隻是十五歲的半大少年,自己的任務勉強完成,再搭上弟弟做不完的活計,日複一日望不到頭,過得實在煎熬。

祁遠看在眼裏沒說什麽,忍辱活了一路,到關外的第十天卻突然上了吊。

他死的時候身上隻穿單衣,後來祁遇在棚屋裏自己的草床下,發現了弟弟留給他的兩件棉襖。

天太冷,人的五官像是被凍住了似的,他哭不出來,連臉皮都是僵的。

關外的土壤硬得像石頭,做完了一天的活後往往就沒什麽力氣了,翻不動這樣堅實的土地。祁遇隻能每天挖一點,半個多月下來終於挖出了個能埋人的坑,好在天冷屍體也不易腐爛,總歸是讓這孩子入土為安了。

他和幾個同樣被流放過來的奴隸住在一個棚屋裏,祁遠死了之後很快又安了一個人來住,總是這樣的,有人死了就有人來,這間棚屋裏永遠是十個人。

在這裏人失去了之所以為人的意義,對於上位者來說他們是代表著勞動力的數字,而在這些人自己眼裏,他們也隻是一張張麻木的臉。

到鎮北關的第三個月,監工點了祁遇這一隊人去修繕連崖堡。

北方的匈奴在前任北狄王死後便分崩離析,大寧北境十餘年都沒有經受過像樣的征戰了,連崖又位處關內,算不得邊防要道,許久不曾修繕,而這次他們也不是修城牆堡壘,隻是建一處居所。

靖嘉長公主一案後,太子楚承淵行事愈發小心,卻還是被承平帝找了個禦前失儀的理由,先是被廢,後來又被圈禁,最後遷到連崖囚著。

連崖堡地方偏遠,原本最大的官是個小小百戶,廢太子來後就住在百戶家,和仆婢十幾口人縮進四四方方一個小院。奉旨押送他的禦馬監掌印太監萬平看著可憐,實在不忍,找人建了間看的過去的屋子。

“殿下,您看還需要什麽,奴婢派人準備著。”萬平跟在楚承淵半步後麵,迎一行人進了新居。

萬平是從皇後宮裏出來走到禦前的,楚承淵又是從小養在皇後膝下,這會兒天高皇帝遠,便想讓這位舊主少吃苦頭。

“已經很好了。”楚承淵笑了笑,順著那牆邊的幾點梅花望向嶙峋枯枝。

說是如此,這院子卻到底簡陋,邊關苦寒,花園水榭自是沒有,院中隻種了幾顆常青的樹,牆邊立了幾朵紅梅。

萬平搖頭:“殿下說笑。”

“還有一事。”

楚承淵頓了頓,轉頭行了個禮,萬平忙側過身不敢受,二人彼此客氣推拒了幾個來回後,楚承淵才說了下句。

“我聽聞祁老師的家人也流放至此,若還有人活著,萬掌印,請您帶著他們吧。”

祁蘊之謀反是為扶楚承淵上位,若想救祁家餘孽,他便不能自己帶著那些姓祁的,否則上位者必要疑其用心。

但那些人已受了刑,由宦官帶回宮中便是尋常之事,雖也是為奴,卻不必再受邊關疾苦,又蒙簡在帝心的禦馬監掌印太監照看,也是天大的造化。

萬平沒多猶豫,點了點頭算是應了,又說還有旁的事,道了別便離開宅邸。

楚承淵安頓好家小,拿本書歪在塌上,沒得一陣煩悶。

其實他不是很願意提起祁徽之,盡管他一直很敬重這個人,兩人做師徒時相處得宜,他也願意顧念往昔情分,在有餘力時幫幫祁徽之的家人。

但是……怎麽說呢,他也是在無數次退讓,怨恨這些人不顧自己的意願也要謀反,最終一發不可收拾以至於牽連無數之後,才漸漸明白祁徽之究竟是怎麽想的。

他期待由自己一手交出來的太子登上大位,然後得到一段真正的君臣相得的時光,改革、中興,最後留名青史。

祁徽之比誰都希望楚承淵登基為帝,但與此同時,於這位前太子太師而言,倘若太子當不上皇帝,那便和死了也沒什麽區別。

他不在乎失敗後他們會有多麽慘烈下場,無所謂自己和親族,更無所謂太子本人,他隻在乎若不舉事,太子便當不得皇帝了。

楚承淵正想著事,貼身伺候的小廝踏著腳步聲行至跟前,輕聲喚他。

“殿下,萬掌印手底下的寺人帶了個人過來,說是您要找的人,這會兒要見見他麽?還是直接送到萬掌印那裏去?”

楚承淵從踏上坐起來:“他?就一個人麽?”

“是。說是其他的都死了,隻剩一個叫祁遇的。”

楚承淵沉默片刻,又隱約覺得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想了想,倒的確是聽說過他。

此人雖遠在小小縣城,但如此年輕的舉子,又是朝中大員的族侄,祁遇曾遙遙地入過許多人的耳。

可惜啊……

“傳他進來吧。”

關外的七月,天氣終於溫和了些,祁遇穿著一身灰撲撲的粗麻褂子走進來,屈膝跪地,身子和頭深深地往下伏。

“奴見過殿下,殿下萬安。”

十五歲的少年人正是抽條長高的時候,本就瘦瘦長長的一條,在累經風霜之後更成了嶙峋的枝。

楚承淵本想以同是淪落人的身份勸勸他,讓他去到宮裏安心做個奴婢,畢竟人成了什麽樣就得什麽樣的活著,接受命運,說不準還能活出個滋味來。

可見他像是早就妥協,做著一副標準的奴隸姿態,渾身上下一點不甘心都沒有的樣子,楚承淵又覺得煩悶。

這樣活著又有什麽意思呢?一朝太子被流放圈禁,隻差個貶為庶人了,前途大好的少年郎更是成了豬狗不如的東西。

他歎息一聲,不再多說什麽,隻讓祁遇今後就跟著萬平,又喚了人來帶他收拾一下,也懶得聽奴仆感恩戴德的那一套話,直接叫人下去了。

祁遇被府裏的婢女帶去洗漱,大半年沒正經沐浴過,身上實在不好看,他有些尷尬地多要了盆水,才終於把自己打理幹淨。

今上以孝治國,兩年後皇太後六十大壽,皇帝定會大赦天下,祁遇本是打算再熬兩年,到時也能恢複自由身回到關內。之後去王公大臣家中為奴,公爵世家裏得臉的奴婢也比旁人有權勢得多,到時他再去勾欄教坊裏找,一個個的找,把姨娘和姐妹們贖回來。

現在比計劃早了兩年,可祁遇隻鬆快了一小會兒。八弟吊在梁上的屍體像是在他身後追,他隻想著快一點再快一點,在還來得及的時候,快點救下她們。

又一月,萬平把鎮北關上上下下全走了一遍,調查完關內外的兵馬情況後,派監察院專門的驛丞快馬加鞭,把要呈交給皇帝的文書送去京中,自己則帶著祁遇,隨大部隊慢慢歸京。

跟著十二衙門中僅次於司禮監的禦馬監掌印太監,祁遇享受了一把獲罪前都沒享受過的奢侈華麗。

一路上行到哪裏,哪裏就有當地官員點頭哈腰地招待,金銀玉器書畫古玩,甚至還有把女子送到萬平房中的。

萬平對財帛來者不拒,碰到女子卻直接黑著臉趕出去,後來的官員經過打聽知道了他的喜好,便隻送金銀了。

夜裏萬平叫祁遇伺候他筆墨,一邊把官員們的賄賂一筆不漏地記在賬冊上,一邊隨意地說著話。

“殿下讓我帶著你便是想讓我教你,你這人公子哥出身,又有功名,想來也是有幾分傲氣的,我就不問你情不情願做子孫了,直接當你是徒弟吧。”

祁遇聞言停下磨墨,退後半步,彎腰拱手認真行了拜師禮,又叫了師父。

萬平見他一舉一動規規整整,不免有些樂,倒是對這個便宜徒弟有了三分真心。

“你半路出家,旁的我不跟你多講,就一點,我們這些人榮華富貴皆係於陛下一身,世家有家族綿延,官員能成派成係,我們隻有主子,這是我們可憐,但也是我們的底氣。”

萬平說到一半,正好記完了近幾日的賄禮明細,合上冊子叫來隨行的武侍,派人送去京中監察院,忙完這一段,才轉頭跟祁遇接上話。

“正因為我們什麽都靠著陛下,陛下自然就信重我們。隻是陛下日理萬機,許多小事呈上去反是叨擾,我們呢,呈給都督便好了。”

萬平仰靠在椅子上,目光斜斜瞥他,麵上帶著一種意味深長的笑容。

“都督雖不是主子,但我們得敬著他,跟要敬著主子是一個道理。”

祁遇沒說話,隻點頭應是。

遠在皇帝腳下的京城勢力漸漸在他眼前鋪展開來,而他也隱約看見了,立在那位金光閃閃的真龍天子身後的,一道虛茫的影子。

正是萬平的幹爹,那位權勢滔天的大寧九千歲,司禮監掌印太監、監察院提督——萬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