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禾記住了這些話。於是月寒日暖, 一歲又一歲,她經曆了一些男子,也謹記著母親的教誨, 維係著那些人岌岌可危的自尊。

然而兩世為人,她依舊不知道什麽是真正的極樂。

現在她知道了。

人體玄妙之處在於它隻是靈魂的容器, 卻永遠在尋求肌膚相親。

周書禾其實渴慕了許久,但向來點到為止,對待視若珍寶的人, 自然要用比對旁人多得多的小心和謹慎,用以保護那被世道踐踏的尊嚴。

而在私底下, 周書禾曾找陳瀟瀟學過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巧技,一次一次在內心勾畫,希望用這些還不知道能不能用得上的手段, 來給他快樂。

她沒有想到的是,到頭來腦中竟隻剩一片空白, 那些圖啊冊啊,都隨一汪春水,潺潺流去不複回。

“你怎麽會這些……”她喃喃。

祁遇抬起頭,目光明澈又輕柔:“總是要學的。”

周書禾麵上滾燙,忍不住心中羞赧,移開視線不敢看他, 卻又有些不甘心, 咬唇嘀咕著說,“可是,我也想讓你快樂。”

“好, 你想怎麽做?”

“我也學過, 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對的, 如果我做得不好,會不會讓你覺得難過?”

”不會,”祁遇擦去唇邊的水亮,認真凝視著她,“隻要是你做的,都很好。”

周書禾抿唇笑了笑,起身輕輕啄了下他的鼻尖,那上麵還留著方才生火時被點上的碳灰,現下也沾染了潮露。

“怎麽了?”

“沒什麽,”她放開勾繞著祁遇鬢角的一縷發絲,緩緩撫上他的傷處,“我就是突然發現自己庸人自擾,呆得很。”

祁遇的眼睫蝶翼般微微震顫著,卻不肯閉上,一定要一直一直注視著她才好。

有些事情周書禾本該一直都知曉,可她自詡清醒,對待男人時常有些自己都不曉得的傲慢,覺得他人淺薄、虛弱、容易欺騙,實際卻被潛移默化著,自己也信了那就是尊嚴。

但其實不是的。

魂靈之間的愛慕和皮肉貼合的渴求本就是最單純直率的東西,若非要讓它承擔起尊嚴的意義,不過是因為那些人本就沒有尊嚴。

自己立不住,才會把尊嚴強壓在旁人真真假假的拜服之下。

而祁遇的尊嚴,是即使被人折斷脊梁,以至於不得不在汙泥裏爬行,也不曾屈服的——沉默的抗爭。

或許還有她這個人。

周書禾突然想到,倘若有一天他們真的把皇帝拉下來,自己攀到世上最高的位置,又該做些什麽呢?

到那時,她的親友們定然能過很好的日子,她該教導歲歲,讓他給大寧子民一個更好的世道,但即使他做到了,後世呢,萬萬世呢?天下安危寄托在皇帝一人的賢明或昏庸之上,天災、人禍、戰爭、苦難……一切將重演不知幾何。

她不該操這些閑心,可她就是忍不住,忍不住覺得古往今來許多同他一樣默默抗爭的人,仿佛都失去了意義。

“以後……我們可以寫些東西。”

“什麽?”

祁遇緩緩道:“你說不知道做什麽是有意義的,我覺得把想法寫下來流傳下去就會有意義。很多事都不是依靠自己就能想通的不是麽?古往今來那麽多書,有人讀過,就能有思考、有行動,世道也會變好。”

月升日落,整日陰沉的天幕徹底暗了下去。周書禾有些累了,但還不想睡。

“可是我覺得它在變壞,”她茫然道,“炎黃二帝、堯舜禪讓,過去王侯將相能者居之,後來生來便有貧富貴賤,又有陰陽尊卑,而今不知過了多少代,代代如此。”

祁遇的氣息撫過耳側,她有些癢,要很努力才能擯棄雜念,聽清他的話。

“小禾,你有沒有想過,在愚公移山之前,北山下的百姓分明活得好好的,後來要平山移石,不知過了多少代,代代負山石之重,愚公的子孫也不知這是在變壞還是在變好。”

他側身麵對著她,眉眼間帶著清風般溫和的笑意:“我不像愚公能留下子子孫孫無窮盡,但是監察院辦案偵查的人都曉得,人畜行走過的地方都會留下痕跡,所以人這一生,所思所想所作所為,也定然不是虛妄。”

“一定會變好的。”

周書禾凝視著他的眼睛,心中突然又興起一陣難耐的悸動。

“好啊,我相信你,”她湊過去,眼睛撲閃撲閃的,有細小的光芒在她瞳孔深處跳動,“但是你得親親我。”

秋夜似春朝,春情勝詩情。

到了後半夜,祁遇起身給她換下汗津津的中衣,周書禾由著他擺弄,隻依稀記著好像還有個什麽事兒,但她太困了,明日再說也該來得及。

她沉沉睡了過去。

*

第二日,太陽照常升起。

周書禾醒來的時候,她身上的中衣被人換了新的,**的褥子也像是換過。

床頭案上的花瓶裏新插了一支海棠果,紅色小果擠滿了整個枝幹,沉甸甸地墜下來,很像百姓家過年的時候會掛在門邊的辣椒串。

她坐起來隨手摘了一顆放進嘴裏,果子汁水豐沛,吃起來酸酸甜甜,令人口齒生津。

祁遇輕手輕腳地進來,周書禾轉頭見是他,忙把手裏的海棠果藏到身後。

祁遇走到她身前:“小禾,這果子是裝飾用的,要吃也可以,總該先去洗洗。”

周書禾哼哼:“以前爬樹摘果子的時候都是這樣直接吃,就你窮講究,還要教訓我,煩得很。”

祁遇摸摸鼻子,妥協道:“我錯了,可以吃。”

周書禾這才滿意,又揪了兩顆果子遞給他:“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盈盈和梁廣的婚事不是還得你在麽?”她狐疑地看著他,“總不會是想讓我醒來第一個看到你這麽老土的理由吧。”

“……”

祁遇小聲嘟囔:“也不算很老土吧。”

周書禾瞠目結舌:“你認真的?”

“不是,”祁遇連忙解釋:“本來昨晚就已經出宮了,去監察院看了些文書,準備今早回府準備的。”

“那趕緊去準備啊!”周書禾站起來,“這麽大的事兒呢,你這個當哥哥的怎麽都不知道著急?”

祁遇抬頭看她,眼底含著笑意,溫聲道:“盈盈說,我得找你討一樣東西,不然就不許我作為女方長輩,受梁將軍送來的納采禮。”

“……”

周書禾一時卡殼。

“哦,是的,本來昨天帶你過來就是要給你的,我……”

我色穀欠熏心,不小心給忘了。

這理由實在不好開口,周書禾老臉一紅,訕訕說不出話來。

祁遇了然,自己走到隔間裏早早備好的圓凳上坐下來,雙手平放在膝蓋上。或許是因為端正過了頭,有時候,周書禾甚至會覺得在他的行、臥、坐、立裏,都帶著半分說不上的乖巧,讓她的心中柔軟又安定。

她打開鎖扣,從八寶匣裏拿出一頂白玉冠,緩步走到祁遇身前。

“我要給你帶冠啦。”

祁遇眼睛一刻不離地看著她:“好。”

這眼神跟昨夜看她時一樣認真又專注,不知怎麽的,周書禾被他盯得有些緊張,一時不察順拐了兩步:“要不……你閉上眼?”

祁遇“哦”了一聲,乖乖閉眼。

正經的及冠禮是要先授緇布冠,次授以皮弁,最後再加爵弁,還要設讚冠、讀祝詞,大賓取字、拜見君長*。

隻是……冠禮是士族的事。

既已為奴,不可行冠。

其實以祁遇如今的地位,便是越了古製也沒什麽,隻是若真要大張旗鼓辦個及冠禮,不僅不會得到祝福和風光,還無端惹人譏諷非議,實在沒必要。

祁遇自己在這件事上是沒有執念的。

有執念的是周書禾。

別家兒郎有父母、尊長、讚譽和榮光,而祁遇……祁遇有她。

“表字取子逢,可好。”

“好。”

多年後的某日,周書禾想起這事,突然心生疑惑。

雖說按照禮儀規範而言,女子婚事的確需由家中女性長輩,或已經及冠的成年男子出麵商討,但皇權高於宗禮,祁遇有禦賜的蟒袍,怎麽著都是合理合規的,根本不用特地跑回宮中找她討頂沒有效用的禮冠。

“當時時間那麽緊,要是耽誤了盈盈的婚事可如何是好?再說那冠本就是給你備下的,又不會有人搶。”

祁遇沒有回應,耳根卻漸漸紅了起來,周書禾見他這副模樣,陡然猜到了什麽,眼睛微微睜大。

“你不會是真的想讓我醒來第一個見到你吧!”

他低咳一聲,眼神飄忽,視線偏移到別處,盯著灌木上低飛的鳥兒不放:“嗯,有點土是吧。”

周書禾連忙撲過去抱住他的肩膀,兩手輕輕捏他的麵頰,忍笑道:“哪裏土了,不許瞎說,我就喜歡這樣的。”

作者有話說:

*百度搜的冠禮儀式,不保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