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 帝後一行人歇在了不遠處鎮上的客棧裏。

縱然是在外,皇帝依然可得夜夜笙歌,今晚侍寢的是近年恩寵最盛的白鶴娘子朱月懸, 她如今已被封為寶林,白鶴這個封號卻一直留到了現在。

皇帝出宮在外總是睡得不好, 便不喜與人共眠,未及子時,朱月懸在貼身宮女清兒的服侍下披上外袍, 躬身退離帝寢。

按照正經宮規,低位妃嬪若是去帝寢侍寢, 回宮後還得去主位娘娘那兒行個規矩,隻是在宮中的時候,皇帝一般都是去各宮妃嬪殿內, 鮮少宿在養心殿或太極殿,這道宮規便是形同虛設。

朱月懸同上陽宮的主位嘉嬪朱純在名義上以姐妹相稱, 實為主仆,雖說現如今朱家已至潦倒,但在朱純眼裏,她的兄長還掌握在朱家手中,自然得恭恭敬敬地奉自己為主。

而實際上,朱月懸已經成了周、祁二人放在嘉嬪身邊的一招暗棋, 既要暗中行事, 她就更得把自己偽作嘉嬪的忠仆。

嘉嬪有夜讀的習慣,房中燭火未熄,朱月懸行至房外, 柔順地喚了一聲:“請嘉嬪娘娘安。”

夏日的晚風烘灼膚發, 房內燭光搖曳, 映照著紙窗盡處似有高大人影浮動,朱月懸悚然一驚,還未細想,那人影已臨近前,房門吱呀一聲被人推開。

是嘉嬪的大宮女憐秋。

她像是方從睡夢中醒來,鬢發微亂,有些不耐煩地匆匆行禮:“白鶴寶林安,今日舟車勞頓,娘娘已經睡下了。”

黑夜長廊,徒惹人生驚怖。

朱月懸鬆了一口氣,心裏誹謗憐秋這狐假虎威的態度,敷衍了兩句吉祥話,假笑著轉身離開。

憐秋在她身後閉上屋門,輕輕吹滅了燭火。

屋內一片昏黑,就著朦朧的月光,隱隱能看到窗邊有人。

嘉嬪靠在窗沿低笑:“白鶴娘子已經被打發走了,如此,鎮北王殿下可信本宮誠意了麽。”

楚懷章著一身夜行衣,在身後擁挾著她:“本王的刀架在娘娘的脖子上,您當然不敢妄動。”

“鎮北王殿下此言差矣。”

嘉嬪幽幽長歎。

“你妻妾兒女盡數被誅,自己仗著易容之術僥幸逃脫,活著左右不過在通緝和追捕下了此殘生,榮華富貴皆已遠去,與其苟延殘喘,不如拚死報仇雪恨。於是身懷滿腔恨意、曆經千難萬苦,行至此地意圖刺殺陛下。”

“但殿下忘了,那可是你的皇弟,你該曉得,他再得意也不會忘了畏死,守在他身邊的侍衛那麽多,你便是想要同歸於盡也不得其法。所以你輾轉幾日,決定退而求其次,殺個皇子公主用於泄憤,總歸也不虧。”

“然而兩位小殿下也被護得極好,你隻得一退再退,想殺了本宮這個不得恩寵的太子母妃,讓皇帝和儲君之間生出罅隙,能給皇帝找些麻煩也不錯。”

嘉嬪搖頭笑笑:“可是何必這樣迂回?不如讓本宮助你,殺不了皇帝殺個正經皇子也是好,你一刀下去,總比殺我這個早已被厭棄的妃子,更能解你心頭之恨。”

楚懷章冷然道:“別把本王當傻子,若依娘娘所言行事,您不僅可以保住自己的性命,還能除掉唯一對太子地位有威脅的嫡皇子楚王,自然千好萬好。”

嘉嬪抬手輕撫項間利刃,匕首將月色磨得鋒銳,在她麵頰邊刺上一道冷白。

“你我皆好,豈不正是千好萬好麽?”

濃雲籠罩月色,到了下半夜,嘉嬪仍立在窗邊,偏頭眺望遠處朦朧的山影。

直到憐秋走過來給她披上外袍,她才緩緩開口:“此舉無論成還是不成,你我二人都脫不了幹係。”

憐秋茫然地看著她:“娘娘?”

“有朱懸月和那批煉藥的方士在,皇帝是活不了幾年的,但仙丹一道見效太慢,若是等到楚王長成皇帝還是沒死,我兒繼位一事定會再生變數,不知又要煎熬多少年歲。”

“楚王必須死,哪怕是用本宮的命換也在所不惜。本宮隻是擔心你,我怕你不願同死,憐秋……別怪我。”

雲開月明,朗朗月色透過窗棱,給血色染上了一層粼粼波光。

有人把什麽東西拖拽到床底下去了。

嘉嬪出身世家,十指不沾陽春水地嬌養長大,她第一次拿起抹布,細細擦去木質地板上的汙漬。

這地真還真難擦啊。她想。

*

翌日一早,禦駕伴隨清晨鳥鳴一同起程,一路行至午後,皇帝命人尋得好山好水處,眾人停下,紮營的紮營,賞景的賞景。

天子要賞景,總喜歡帶個文化水平高的,出門在外時祁遇便兼了這一職位,他詩才盛,隨口誇誇大山大河,讚讚江山永固,再酸一酸時光飛逝,便能討得皇帝興高采烈。

他一不在周書禾就有些無聊,無聊時就想玩玩孩子,找人一問,得,歲歲也跑去山裏玩兒了。

這孩子在宮中鮮少和坤仁宮以外的人親近,如今出了宮,倒是經常找他姐姐玩耍,賢妃清高,大公主柔順,有她們帶著,周書禾沒什麽好擔心的,隻如常派了幾個寺人宮女跟著,免得他亂跑。

實在無事可做,她便和寄月兩人騎馬跑到不遠處的山林裏,一邊兜風乘涼,一邊拿著從宮裏帶出來的一袋酸梅糖,嘎吱嘎吱咬著吃。

兩人縱情山水有說有笑,好不快活,直到朱懸月突然找到了她。

這白鶴娘子在三年前就投入了周書禾麾下,但她在明麵上畢竟是嘉嬪的人,宮外人多眼雜,如非必要,應當是不會來找她。

所以定是有些不同尋常的事。

周書禾見朱懸月神色凝重,心下微微一沉。

“什麽事?”

“昨夜嬪妾去嘉嬪屋外行規矩,隱約見到一個高大的人影,原以為那是上陽宮的宮女憐秋,隻是被燭火映照得變形了而已,今日一早嬪妾左思右想還是不放心,便在離開客棧後,背著嘉嬪遣宮人去查看一二。”

周書禾皺眉:“說重點。”

朱懸月咽了一口唾沫:“宮人來報,在嘉嬪娘娘所居房間的床下發現一女子屍身,正是憐秋。”

周書禾隻覺得渾身一涼。

憐秋已死,那麽,今日她看到的跟在嘉嬪身後的憐秋,又是誰人所扮。

不,不必管那是誰人所扮,既然是嘉嬪情願犯下濫殺宮女之罪,也要放在身邊的外人,她的目標隻會是歲歲。

“寄月!”她大聲嗬道。

“奴婢在。”

“你快馬加鞭趕回營地,就說楚王殿下有危險,我去找人了,讓他們派禁軍搜山。”

寄月滿麵錯愕:“那您……”

“我去找歲歲。”

周書禾翻身上馬,遲疑片刻,突然俯下身子看著寄月,瞳仁黑得像是不見底的深淵:“你還記得我們小時候聽的石涯的故事麽?不要忘了替我提防石涯。”

馬兒奔騰而去,揚起一地塵灰。寄月尚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卻本能地聽周書禾的話,很快也騎著馬往營地奔去。

“……”

朱懸月跟在後麵跑了兩步,高呼:“娘娘!寄月!隨便誰都行,帶帶我啊!我沒有馬,剛才爬山還摔了個狗啃泥,膝蓋傷著了下不了山啊!合著我立了這麽大一功,就賞我一嘴巴灰是吧,什麽人啊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