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遇是嶺南人, 幼時當然也聽過石涯的故事,但這個故事就像清晨的露水,被朝陽化去, 不曾在他心中留下絲毫波瀾。

他本來就不喜歡怪力亂神,更對這些虛假故事裏行事荒謬的人們缺乏共情。

人當然可以善良, 也可以選擇寬恕,這些都是仁義之舉,但倘若善良到了孱弱可欺的地步, 即便值得同情,那也是可鄙可恨的。

所以祁遇無法理解, 為什麽會有人在經曆過難以忍受的剝奪之後,還可以若無其事地活著,而不是拚盡一切, 緊握他僅剩的珍寶。

——抓住她。

河中摻雜了雨水和從土壩上衝下來的草木泥沙,周書禾努力睜大眼睛, 卻不知到底該遊向何處。

她不想死,所以即便最後一絲氣息吐盡,在胸肺因為缺氧和水壓產生的劇烈疼痛中,她也沒有停止遊動。

渾濁的水波在她周身翻滾,頭腦漸漸昏沉,周書禾抬頭望去, 在昏黃水花中, 恍然看到一個模糊的影子,向她伸出手來。

柔軟的唇瓣貼覆她的雙唇,渡來賴以生存的空氣。周書禾的眼睛能看到他, 意識卻還不清醒, 隻知道緊緊糾纏在那人的身上, 小獸一樣貪婪地掠奪他口中的氣息。

潮湧擠壓之下,她被某個人溫柔地接住。

祁遇不是石涯,沒有故事中人的神力,但他可以抓住他的花。

*

自從出了京,越往西走,天氣就越發涼爽了起來,此處又是山林,到了夜晚竟能覺出半分寒意。

周書禾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隻著一身白色的中衣褻褲,外衣則是搭在幾根樹枝纏成的簡易架子上,那架子看著不太穩當,委委屈屈地縮在不遠處的火堆旁。

火烤得人麵上發燙,骨頭縫裏還卻沁著一股濕冷,身上又冷又熱,就連眼睛也在刺刺地發痛,她闔上眼皮,忍不住難受地哼唧了兩聲。

有溫熱的掌心輕拍她的背,身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周書禾眯著眼睛,順從那人的力道坐了起來。

“小禾,先吃點東西再睡。”

就著他的手迷迷糊糊吃掉了兩顆被火堆溫著的果子,周書禾這才清醒了一點,皺著眉頭喃喃道:“好難受。”

“你發熱了,再休息一會兒吧,黑甲衛看著我們掉下來,會在這附近搜尋,隻是現下正下著雨,路不太好找,可能需要等幾日才能找到我們。”

祁遇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這才意識到自己是被人摟在懷中的,貼近他胸膛的皮膚泛著暖意,驅散了骨頭裏的寒冷,卻又不像火堆炙烤那樣令人皮膚枯熱。

很舒服。

她把自己和他貼得更緊了一點,輕聲問道:“還在下雨麽?”

“嗯,一直在下。”

“我睡多久了?”

“約摸兩三個時辰,再睡會兒吧,別擔心,我守著你。”

周書禾睜開眼睛,偏頭凝視著他:“你為什麽要跳下來。”

祁遇抬手摸摸她已經幹透了的額發,笑道:“不是說了麽?我要守著你。”

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沉默地垂下眼眸,不曉得是因為嗓子幹痛還是情緒所致,隻得幹巴巴地說了句:“很危險。”

祁遇啞然失笑:“你也知道危險啊,我還當你身懷絕學,準備來一招崖下奇遇,在絕處洞穴尋得武林高手的衣缽傳承,等學成歸來做個武林至尊號令天下呢。”

周書禾鮮少聽到祁遇損人打趣,一時有些訕訕,眼神偏移,四處打量著這處地方。

雖然不是武林高手的洞穴,但他們所處之地確實是個山間石窟。外頭正下著雨,劈啪的水聲連成一片,大雨連綿,遠遠望去恍惚覺得不似人間。

石窟地勢較高,倒是沒有雨水湧入,隻是潮氣太大,石壁上沁著小水珠,人身上黏糊糊的,就連火堆也燒得勉強。

周書禾身子軟得跟麵條似的,可心頭還有一把火,勒令她盡快回去,回到歲歲身邊去。

“我得回去,”她掙紮著想要站起來,眼中映照兩簇燃燒的火苗,比石窟裏的火堆燒得更旺,“不能再等了。”

祁遇眉頭緊皺:“現還下著大雨,夜裏難以辨別方向,你又發著燒,根本回不去。”

周書禾搖頭:“我本來想著你留在營地可以護著歲歲,可現在你來救我,”她頓了頓,不禁生出些柔軟的情緒,卻又很快被心中焚燒的烈火吞噬。

“你我都不在,歲歲怎麽辦?”

祁遇不明白她在著急什麽,隻當她燒糊塗了,耐心勸慰:“黑甲衛會帶小殿下回去,寄月姑娘會陪伴他,他是皇子,自然能得到最好的照料,生病了也有太醫醫治。現在危險的是你自己,你在信期,淋了雨落了水,高燒不退,還有你的腿——”

他像是在跟自己生氣似的,臉色陰沉起來,抬手起來指向她的小腿,那裏被一塊木板和從衣服上撕下來的棉布纏住,周書禾稍微動了動,鑽心的痛。

見她麵色不好,祁遇努力按下心頭焦躁,拍著她的背脊安撫道:“對不起小禾,我沒有護好你,方才洪水衝走了土壩上用來固定的木樁,又撞到了你的腿上,大約是骨折了。我看過一些醫書,但學藝不精,隻能先給你固定,別的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你不要動,再多休息一會兒,等黑甲衛找來,好麽?”

“可是……”周書禾抬頭,茫然地看著他,眼底因為高燒和急切沁出淚水,“方才為了穩住楚懷章,我告訴了他歲歲的身世,歲歲自己也聽到了,他還那麽小,沒有人教他,要是說漏嘴了怎麽辦?他還看見了楚懷章殺人,他很害怕,但我擔心楚懷章發瘋,一直沒有理他……我,我現在得回去,對,我必須回去。”

她越說越著急,眼淚從眼眶裏滾下去,哽咽道:“求求你,祁遇,幫幫我,我真的得回去,你不是很愛我麽?不是說隻要你還活著,就一定會幫我麽,你帶我回去吧,就這一次,我求你了。”

這幾乎可以算做一種脅迫。

祁遇愣怔片刻,擦去她眼下的淚痕,盯著她看。

一旦人不再說話,雨聲就陡然明晰起來,周書禾被他看得發慌,視線閃爍著移開,透過孱弱的火光,可以窺探到石窟外密集的雨簾。

祁遇收回目光,苦笑一聲,脫下自己的外袍墊在地上,彎腰把她抱到外袍上躺好,又拿了跟小木棍,把火焰翻得旺了些,將被火烤得暖暖的衣裙收回來,披在她的肩上。

身上已經很暖了,胸肺中卻是冰火交織。

做完這一切後,他抬手把周書禾有些淩亂的鬢發掖進耳後,啞聲開口。

“好,我帶你回去,但是得先做些準備,你再小睡一會兒,醒來我們就出發,別害怕,小殿下會好好的。”

“睡不著。”她垂著眼,掌心攥緊他的衣袖,“我想現在就去。”

祁遇不再依她,溫聲道:“睡不著就閉著眼睛休息一會兒,養好精神才能離開,我出去一趟,去去就回。”

說罷,他動作輕柔卻不容抗拒地,扯開衣袖上那隻手。

周書禾微微一怔,連忙抬起頭,卻見他轉身離去,那道白色單衣的背影很快就消融在了漆黑雨夜裏。

她突然想起方才在河水裏的時候,一顆合抱之木在潮水席卷下迎麵而來,缺氧讓她頭腦昏沉,想要逃開,卻又被水流旋回。

是有人擁住了她,於是那木頭先撞到了他的脊背,後來才打上她的腿。

他也受了傷,好像還吐了血。

周書禾閉上眼睛,慢慢把自己蜷縮成一團,墊在身|下的玄青外袍被壓出褶皺,她咬緊自己的手臂,細弱的肩膀微微顫動著。

但她什麽都沒有說。

她終究什麽都沒有說。

作者有話說:

喜歡狗血老梗嘿嘿,雨夜墜崖我超愛,又土又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