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察院可直接緝拿朝廷命官, 為百官所忌憚抵觸,於是也很容易發生一些“意外”,在經曆過一次刺殺過後, 祁遇就有了隨時應對“意外”的準備。

小刀、火石、繩索……這一係列小物件,隨身攜帶總沒有壞處。

正是雨僝風僽時, 豆大的雨滴砸在身上,因為密集而有了沉重的力道,祁遇冒雨找到幾顆棕櫚樹, 用小刀割下一捆棕櫚皮,掂量著差不多夠用, 便慢慢走回石窟。

周書禾蜷在他的外衣上,身上披著自己的衣服,看著像是已經熟睡了。

他不願吵醒她, 小心翼翼地走到火堆邊席地而坐,往裏填了幾根幹柴, 就著橘紅色的火光,有些笨拙的,想要做一件蓑衣。

說它是蓑衣有些勉強,畢竟工具有限,加之祁遇確實也沒那個技術,隻是閑暇時看過一些雜書, 好在他有過目不忘的天賦, 鼓搗半天,終於勉強完成了這件蓑衣披風。

幾乎在他剛做好的同時,周書禾立刻穿好外衣從地上坐起來, 眼神因為太過急切而顯得有些可憐:“祁遇, 我醒了, 我們可以出發了麽。”

於是祁遇就明白,她方才一直都沒有睡著。

他在心底歎息,卻沒再多說什麽,隻溫和地應了聲“好”,把幾顆用於充饑的野果放進懷裏,拿了一根半臂粗細的長枝當做手杖,給周書禾披上蓑衣,再穿上自己的外衣。

在這個過程中,周書禾一直非常乖巧,安安靜靜的,隻用那雙濕漉漉的眼睛跟著他,祁遇本來有些生悶氣,見她這副模樣實在氣不起來了,搖頭失笑,彎腰蹲到她麵前。

“來,我背你走。”

周書禾頓了頓,視線拂過他肩背,即使被衣料掩蓋,也依稀可見一片微微凸起的腫處,她深吸一口氣,緩緩趴伏上去。

祁遇從喉間溢出微不可察的一聲悶哼,周書禾連忙用力繃緊身子,想要讓他的傷處少承些力。

兩人貼得太近,所有動作都清晰見底,祁遇笑了笑,胸腔的震動沿著貼合的皮肉傳到她心口。

“小禾,抱緊一點,林間有些坑窪,我要拿木棍探路,你得自己抱住我,不要摔下去了。”

周書禾悶悶地“哦”了一聲,不得已卸下氣力,把全身重量都倚在他的背上。

祁遇短暫地頓了頓,習慣撞傷腫處綿長的痛楚後,邁步踏入雨中。

這會兒大約是寅時,黑雲暴雨遮天蔽日,半分星月的影子都沒有,他單手拄杖,項間勾著一隻小巧的司南佩尋找方向,另一手摟住背上人的臀下,盡量讓她穩當些。

那件蓑衣綁在周書禾身上,將她從頭到尾地罩在裏麵,蓑衣寬大到足以遮住兩個人,隻是雨太大了,祁遇身前很快就被淋濕,麂皮靴子踩在泥濘裏,更是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耳邊是雨水落在樹木、泥濘、蓑衣和濕透了的衣料上的聲音,清脆的、沉悶的、迫切的、和緩的,雨聲雜亂又和諧。周書禾趴在祁遇肩上,擯棄了所有雜念,安靜地聽著他慢慢變得沉重的呼吸聲。

他是文人,又是宦官,少年時挨了那刀不出百日,便被流放去鎮北苦寒之地,寒冬和苦役熬壞了年輕的體魄,這兩年雖是聽話了許多,好好睡覺認真吃飯,被她養得氣色紅潤,骨上也覆了些薄肉,可比起旁人,他在體力上終究還是要弱些。

周書禾想著醒來前後的事,想到祁遇要把自己從河裏救起來,帶上昏迷的她找到一座石窟,去找能燒的柴生火,找幹燥的樹枝做衣架,找果腹的果子,又去找棕櫚樹,做這件蓑衣。

他好像一直都沒有休息。

她有很多不應該,比如說墜崖前不應該生出防備他的心思,醒來後不應該執拗地要馬上回去,被拒絕後更不應該用祁遇對她的感情來脅迫他。

但是她應該去安慰她的歲歲。

這一個應該,便抵過對祁遇的千千萬萬個不該。

周書禾突然覺得呼吸困難,她忍不住收緊雙臂,用力把他摟得更貼近。

“怎麽了?”祁遇微微喘息著問。

周書禾搖頭,腦袋蹭了蹭他的肩窩,喚他的名字。

“嗯。”祁遇停頓片刻,聲音像春風一樣輕柔,“沒事的,別擔心。”

周書禾不知道他是在叫她別擔心什麽,別擔心歲歲,他會沒事的;還是別擔心我,我沒事的。但其實就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擔心什麽。

她隻覺得心尖絲絲縷縷地收緊,像是有什麽密密麻麻的東西啃食著心髒,並不痛,卻真實地被吞噬著,胸腔裏空得她忍不住顫抖,好像隻有把那個名字噙在舌尖時,才能稍微好受一點。

“祁遇,祁遇。”

大雨將歇,她一直在重複地呼喚著他,等人應了聲卻又不說話,過會兒再喚、再應,如此幾次三番後,祁遇忽地發出一聲輕歎。

“要不,我給你唱首歌吧。”

周書禾錯愕,驚詫道:“你還會唱歌?”

祁遇這人自幼好強,每當被旁人的質疑時,他雖然麵上尚能假做謙遜模樣,溫和有禮地接受合理批評,私下卻狠著心加倍努力學習,到下次再狀似無意地表現一下,嘴上說著哪裏哪裏承讓承讓,心裏卻是高興的。

詩詞歌賦君子六藝,便是後來跟著周書禾爬樹摸魚遊水看戲,初時的狼狽無措也很快變成安然自若,非要把她那一幫狐朋狗友比下去才算舒服。

所以她這下意識的質疑語氣把祁遇弄得微微有些惱羞,本是隨口一說的提議,倒成了不得不自證的才藝展示。

“略懂一二。”他清清嗓子,嚴肅地說。

然而這歌到底還是沒有唱下去。

深山中隻有前人雙腳踏出來的蜿蜒小道,正是漏液時分,烏雲漸次散去,月亮半遮半掩地指引前路,祁遇一直用那根木杖細細探著路,有些東西卻到底防不勝防。

那是獵人藏在山間落葉下的,用於捕獸的虎齒夾。

虎齒夾一般都用來捕獵野豬麋鹿這種大型牲畜,內裏有一圈大而鋒利的鋸齒,底下的踏板感受到重力後,兩側的鐵齒瞬間收緊,力道大得可以震碎踝骨。

祁遇剛踩上就感覺到了不對,但機栝發動比人的反應快得多,小腿被縛,往前走的勢頭生生止住,頭腦被驟然炸裂的痛感擊中,整個人不住地往前傾倒。

前方是一個下坡,他隻來得及調轉身子把周書禾護在懷裏,便順著崎嶇山道滾了下去。

直到撞到坡道中段的一棵大樹上。

背脊受到巨大衝力,祁遇喉中腥甜,猛地嘔出一口血來,眼前一陣陣發黑,就連意識也有片刻恍惚。

等他在從短暫的昏迷中清醒過來的時候,周書禾正以一個非常別扭的姿勢跪坐在他的麵前,緩緩把手收回到自己袖子裏,呈現出一種異乎尋常的冷靜。

“你還活著。”她一字一頓地說。

祁遇聞言懵了一會兒,這才意識到她剛才是在探他的鼻息。

周書禾垂下眼眸,臉上還是那副平靜到冷漠的表情,連眼神都沒有絲毫波動,淡淡地說:“我以為我又要害死你了。”

晚風拂人麵,她散亂下來的長發隨風而動,眼中卻像是沉著一潭沒有漣漪的死水。祁遇心中倏的撕開一陣針紮般的銳痛,他來不及思考什麽叫“又”,慌忙攬住周書禾的肩膀摟在懷裏。

“沒事的小禾,我沒事,你別害怕。”

周書禾沉默著點頭,把自己的下巴放在他肩窩裏,貓兒似的,緩緩蹭了蹭。

“可是剛才你吐血了。”

“是淤血,吐出來就舒服多了。”

“你還暈過去了。”

“就一會兒,腦子摔懵了而已。”

“你一直都沒有休息……”

“沒關係,我睡眠很淺,以前又時常通宵,今日這般算不上什麽。”

見周書禾埋在他肩頭不說話,祁遇抬起手,一下一下輕輕拍著她的背心,溫聲笑道:“小禾,你不要自責,我很好,你沒有做錯什麽。我記得你以前說,為了活著可以用一些非常手段,隻是不能把孩子也當做自保的工具。你看,你做到了,你是一個很棒的母親,也是非常厲害的姑娘。”

“昨日寄月跑來說你去追擄走小殿下的賊人時,我剛接到京城傳來的密報,知曉楚懷章逃脫一事,順著蹤跡探查到他一直在跟蹤我們的隊伍,略一比對,發現擄走小殿下的就是他。”

“我當時真的很擔心,你一個弱女子,妄圖從身懷武藝的成年男子手中護住一個孩子,這怎麽可能呢?我怕你是一時衝動,救不成人反而送命,可是你就是打敗了他,楚懷章已經死了,而你還活著,你真的非常厲害,這樣的事我都做不到。”

周書禾撇嘴,打斷他:“瞎話,你分明可以做到,如果是你,一定能比我做得好。”

祁遇失笑:“這麽相信我麽?唔——也是,以前聽你大哥說過,五妹妹總覺得能寫文章、精通算學的人都特別了不起,說實話小禾,你是不是很崇拜我啊?”

周書禾哼唧一聲,張嘴威脅似的咬住了他頸側,叼起一小塊皮膚磨了磨,弄得祁遇渾身僵硬,連連求饒才肯罷休。

“少臭美了,是你故作謙虛的樣子很討厭,我想要拆穿你而已,明明就是很了不起,什麽都可以做到,比誰都做得好,卻會為我……”

卻會為我丟掉性命。

周書禾忍住喉中哽咽,從他懷中坐起來,雙手緊握眼前人的雙肩,鄭重地說:“祁遇,如果以後我或者歲歲,向你提出了會傷害到你的要求,不要管之前的承諾了,你可以拒絕。”

“你要為我長命百歲,這是新的承諾。”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