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平二十年,冬。

今年冬天雪下得少,開春恐有旱情,前朝官員忙得一個頭兩個大,皇帝也跟著不得清閑,就指著臘月新妃入宮的事兒讓他得幾分鬆快。

每逢此事皇帝總是興致勃勃,但好歹這人不急色,反而是頗為享受等待的樂趣。

美人如花,總能給堆積如山的政事、國事、天下事,添上三兩亮色。

於是前後三日的選閱記名,成了皇帝理所當然的休息日,逃離繁重的政務,觀賞大寧各地的近千位秀女,這些人三人一組依次行至眼前,他挑挑揀揀,最後從中選了二十餘名。

算是個小年了。

此次人雖不多,卻囊括了環肥燕瘦各色美人,皇帝心裏舒坦,笑容也多了起來。

而周書禾雖姿容姣好,可單論容貌,放在大寧萬萬人中,怎麽都算不得了絕豔,精心準備之下雖被皇帝選中,卻到底隻封了個八品淑女,賜居宜和宮攬芳閣。

甚至就連這八品淑女之位,也是皇帝思量再三才給出的。

選閱大典已過三日,周書禾至今還記得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帶著探究和掂量,甚至有幾分莫名其妙的警覺和疑心。

如果沒有被選中……她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能讓父親不受人陷害,避免那家破人亡的境地。

好在雖然皇帝有所遲疑,身邊的皇後卻對周書禾頗為喜愛的樣子,說了些讚美的話,讓他下定了決心。

“我看呐,還是咱們陛下眼光一般,你這般明豔可愛,居然才給了淑女位分。”

說話的人做六品寶林打扮,倚靠周書禾身側,一手茶水一手茶點地吃喝著,分明是不規矩的姿勢,由此人做來卻跟帶著勾子似的,十足奪人心魄。

周書禾從思考中回過神來,笑著搖頭打趣道:“我看這不能怪陛下,畢竟有你名動天下的陳瀟瀟珠玉在前,我不過螢火微光,能得皇上看中也都是寶林姐姐教得好。”

陳瀟瀟受她一頓誇,麵露得色,驕矜不說話了。

這話到也算不得假。

同其他秀女養在深閨無人知不同,旁人若說起陳瀟瀟,一來免不得讚她風貌,二來也常常會交換一個心照不宣的曖昧笑容。

承平七年中秋夜,年僅四歲的陳國公府嫡小姐陳清竹,和六歲的庶姐偷跑去街上玩耍時走丟了。十二年後,還是中秋夜,正是那煙雨巷子裏、柳畔閣樓中瀟瀟姑娘的大日子。

識得風月的老爺公子們早早的去了,最後雖無人抱得美人歸,卻也都飽了眼福,看了一出狗血潑天的好戲。

國公府上走丟的嫡小姐,居然成了個煙柳巷裏的嬌娘子。

有詩人才子做詞配曲,一樁墮風塵的奇聞軼事在京城裏傳唱起來。陳國公羞憤欲死,可他雖有爵位卻隻領了個清閑衙門,廢了吃奶的勁也沒能斷了流傳,一路甚至傳到了皇帝耳朵裏。

而皇帝對此的應對,則一如既讓地吻合了他麵對女色時的荒唐。

他以陳瀟瀟年滿十六卻未曾參選為由,先是罰了陳國公三個月的俸,後又給陳瀟瀟另辟了場單獨的選秀,迅速走完流程後塞進了儲秀院。

如今,淪落風塵的千金小姐又被抬入宮牆,成了皇帝的女人,更由煙柳中的藝名“瀟”之一字作為封號,文人騷客們更是有千百句風流要揮灑。

皇帝對此卻也不在意,批完今天的折子,隨便翻了本詩集看,看著看著就想起了這位瀟寶林。

“今日入宮的幾位妃嬪可都安置好了?”

在養心殿內伺候著的是秉筆太監姚淮安,這人年紀不大,卻在這個位置上已做了兩三年,素來有眼色。現下皇帝問的雖是今日所有妃嬪,手中拿的詩集卻是一位近日因寫陳瀟瀟而名聲大震的蘇州才子所做。

他撿著話回道:“幾位九品的采女都還在兩儀殿候著,另外幾位淑女和禦女娘子們分別去了延禧宮、宜和宮、鍾粹宮、毓秀宮,瀟寶林則是在上陽宮。不過寶林娘子同周淑女交好,方才去了宜和宮同周禦女說話,也不知回了沒。”

皇帝點頭,把手上的書往後翻了一頁,隨意道:“派人去上陽宮和宜和宮都去看看,今晚傳瀟寶林侍寢,讓她先備著。”

“還有那個周淑女……”皇帝頓了頓,視線移開書冊,若有所思,“罷了,剩下幾個新人的侍寢都給皇後安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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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新人按例前去見禮,周書禾跟隨宜和宮的香嬪和劉婕妤、陳寶林,同去坤仁宮覲見皇後娘娘及諸位妃嬪。

加上周書禾,宜和宮就有了四個有品級的妃嬪,算是住了個大半滿。

有道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在周書禾看來,宜和宮這片小小江湖端的是風起雲湧。

主位的香嬪原是劉婕妤從家裏帶進來的婢女,既是奴籍而非良家女,便走不得大選的路子。可此人容姿婀娜貌若天仙,更奇的是她還身懷異香,每至春日,便有蝴蝶在身邊翩然起舞。

在劉婕妤還隻是寶林那會兒,皇帝有次跑去她屋裏用膳,卻從此把目光轉移到了她身邊的婢女采薇——也就是如今香嬪娘娘身上。

當今陛下寵幸誰從來隻看自己高興,身份地位一概不論,很快采薇便有了封號,位分也慢慢高於舊主劉如瑾了。這是妥妥的把人臉麵扔到地上隨便踩,偏皇帝在這方麵肆意慣了,旁人也沒得多說什麽,閑言碎語也隻衝著劉如瑾和采薇二人。

但即便如此,讓香嬪爬上嬪位也著實費了皇帝一番功夫。

除了出身賤籍,香嬪在心智上也又些缺陷。初時可能不覺,可一旦相處起來,就能發現這人說話做事都像個孩子似的,說得好聽點是稚子般純然,刻薄點的直接罵她癡傻也不為過。

這樣的女子,愛她美麗寵愛幾時就罷了,可若要封二品嬪位掌一宮之主,她能掌什麽的主?可別惹人笑話了。

這時卻竟是劉如瑾力排眾議,以美人的位分幫她操為嬪的心,平時也對這個舊仆多有照顧,說是從小一起長大本就親如姐妹,香嬪也一口一個瑾姐姐地親熱極了。

這劉氏是皇帝親信的少保嫡女,初封就是六品寶林,但因為相貌平平,雖有才情,入宮十餘年卻隻晉到了四品美人。皇帝見她兩人交好,便升了劉如瑾為婕妤,雖主位還是給了香嬪,但一宮之主的事務卻給了劉婕妤操持。

而在這不知真假的主仆情深之外,則是上次大選入宮,卻恩寵寥寥的陳寶林,陳國公庶女陳清茗。

陳清茗和周書禾並排,走在同宮的兩位高位嬪妃身後,她神色焦慮,躑躅片刻後靠近周書和,小聲叫住她。

“禾妹妹,我還是擔心,按禮講後宮妃嬪在給皇後奉茶前是不能侍寢的。雖是陛下點名,但畢竟有違禮數,陛下不會有錯、祖宗規矩不會錯,錯的就隻能是清……瀟瀟了。”

周書禾也跟著壓低聲音:“茗姐姐你說過皇後娘娘為人寬和,瀟瀟自己心裏也有數,不會有事的。”

陳清茗雖是陳瀟瀟親姐,但到底十幾年不見,遠不如周書禾同她熟稔。這會兒才將重逢,腦子裏還都是小時候和她一起玩耍的那個陳清竹,隻覺得“瀟瀟”叫起來別扭得很。

而陳瀟瀟卻嫌“清竹”二字太素淨,雖然都是清雅氣韻,卻少了瀟瀟落雨時的暢快,又覺得竹這種作物意象太高潔,聽著就要起一身雞皮疙瘩,便總要人喚她“瀟瀟”。

“我不擔心皇後娘娘如何,”陳清茗尤不放心,喃喃道,“隻是莊妃……”

周書禾昨日傍晚才收拾妥當,隻來得及向陳清茗細細打聽了皇後與宜和宮的人,旁的聽攬芳閣的掌使宮女吳枝淺淺說了些。

莊妃寧潺作為四妃之一自然也要提,隻是都是些官腔,講她美麗忠貞賢德有禮什麽的,周書禾得努力打起精神才沒睡過去。

她剛想向陳清茗追問莊妃如何,卻見一人正攜著妃位的儀仗往這邊走來,急忙跟著劉婕妤福身向來人行禮:“莊妃娘娘安。”

莊妃著一身棗紅色宮裝,頭戴一頂東珠綴的冠,是個端正到有幾分老氣的打扮,神色卻帶著輕佻。

她似笑非笑地盯著周書禾看了會兒,直把人盯的頭皮發麻,半晌才收回視線。

“都起來吧,且隨本宮去坤仁宮,去見識見識那位一抬進來就迫不及待‘點大蠟燭’的瀟瀟姑娘。”

點大蠟燭是青樓裏的行話,說的是樓裏的姑娘第一次行房,這些女孩沒有行嫁娶,隻能用根大紅蠟燭做洞房裏的花燭用。

這話說得夠刻薄,譏諷陳瀟瀟的身世,也順道貶低了一把皇帝。

但即使這話落入旁人耳中也沒什麽,以陳瀟瀟的性情來講,她是完全不會覺得這有什麽羞恥的,皇帝怕是也不太介意的,隻陳清茗漲紅了臉,衝動之下就要忿忿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