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大家都是意欲屠龍的同袍, 一夥人、好朋友,周書禾當然也要給莊妃行個方便。

就比方說行使中宮皇後的權力,找個由頭放寬司繡坊的內外防備, 好讓寧潺指派的人,能安安穩穩地把龍袍帶出去。

夜色已深, 禦史大夫陳常青陳大人的府上燈火通明。

祁遇帶著監察院黑甲衛闖進陳府,左右跑來三五家丁,象征性地反抗了一二, 在被押解於側後很快就歇下動靜,他一路暢通無阻, 開了天眼似的,徐步行至內院的一間暗室。

陳常青聽寧廓細講過莊妃的計劃,早早令家中女眷莫要外出, 此時他正小碎步跟在祁遇身後,悄聲和他說話。

“陛下大病初愈, 雖重執朝政,但放出去的權力沒那麽容易收回來,便不敢急著處罰太子殿下。這幾日我讓太子妃娘娘日夜勸說,今日總算讓殿下鬆動了些許,願意來我府上一敘,就等您搜出龍袍, 造出一個騎虎難下的局麵, 到時我再從旁說服即可。”

祁遇頷首:“陳大人辛苦,敢問兵力準備得如何了?”

陳常青愁眉苦臉:“東宮屬軍被陛下看管得極嚴,太子殿下對我等的謀劃又心存抗拒, 他那一千兵馬定是動不了的。隻我陳府私下養的府兵五百和寧家家兵兩千, 今夜宮變還得倚靠您監察院的黑甲衛才是。”

祁遇幽幽歎息一聲, 滿臉愁緒似是悲從中來:“今上好殺伐,而太子仁德,我等不過是欲還天下一個海晏河清,正是要相互倚靠才是。”

陳常青連連稱是,還想跟他奉承兩句,卻被祁遇含笑製止,他身後的監察院黑甲衛點著火把魚貫而入,小小一間暗室刹那間燈火通明。

祁遇回頭看向陳常青:“走吧,咱們去把太子殿下引來。”

火光照在他二人臉上,也映出豎立在房間正中的,那件威嚴的明黃色衣袍。

*

太子楚承稷連著幾日心緒苦悶,應嶽丈之邀前來陳府,和大舅哥一起吃了些酒,又在他的勸說下準備去院子裏透透氣。

誰知還沒走兩步,就被一隊黑衣黑甲的監察院黑甲衛悄然圍住。

祁遇登上都督之位後,監察院的風格也有了微妙的變化,不再是過往那樣粗暴的拿刀押人,他們不怎麽亮刀,也很少直接動武,而是黑沉沉地壓住旁人周身的空間,帶來一種仿若實質的窒息感。

“你們要做什麽?!”

楚承稷尚且不知道發生何事,卻覺得呼吸一窒,有股不詳的預感掐住他的心髒。

這種預感在他被帶到暗室時達到了頂峰。

黑甲衛壓迫兩側空間,木門大大地敞開著,道路盡頭一襲明黃亮得刺眼,他恍惚以為是皇帝站在那裏,他要殺他,就像當日也是這襲龍袍,也是帶著祁遇,還有這黑衣黑甲的監察院將士,拖走了他東宮的一眾幕僚。

那些往日進退有度的文人雅士趴在地上,拉著他的衣角不放,他們祈求他護住自己,但即使是太子,也沒有資格冒犯皇威。

這些日子楚承稷經常想起廢太子楚承淵,他喚他哥哥,按照血緣那其實是他的表兄,叫聲哥哥也理所當然。以前他不懂楚承淵目光中時不時泄露出來的、如驚弓之鳥般的緊張,後來他成為了太子,漸漸能夠明白,卻又時常安慰自己,他是皇帝的親子,和廢太子是不同的。

可其實也沒什麽不同,反正東宮總是距離太極殿最近,也是最遠的地方。

楚承稷閉上眼睛,聽著陳常青在耳邊的絮絮叨叨。

他說殿下啊,這是莊妃娘娘提前按您的尺寸在宮中定做的龍袍,誰知陛下他又……娘娘不敢私藏,便隻好把龍袍送到微臣這裏了,這一不小心被監察院的人發現了,我等爛命一條,可您真龍血脈,又該如何是好?

陳常青這番話漏洞百出,或許他本來也沒想要編出一套天衣無縫的說辭,太子和陳家是姻親,是一根繩上的螞蚱,陳家恐懼天子之怒,便隻能讓龍椅上換一個天子。

從這件龍袍出現在陳家的這一刻起,楚承稷已經無路可退。

身為儲君,本來就無路可退。

他睜開眼,眸中顯露出前所未有的狠厲殺氣,他用這樣充滿戾氣的眼神掃過陳常青,又死死盯住祁遇。

“祁都督對此事怎麽看?”

祁遇垂首恭敬道:“微臣是陛下的臣子,奴婢是陛下的仆從。”

楚承稷嚴重布滿血絲,追問道:“那你覺得誰才是陛下。”

祁遇抬頭看向他,神色是一如既往地平和謙遜,他唇角含笑:“或許要不了多久,殿下便能給天下百姓,呈上一個新的答案。”

“端看您是想,還是不想。”

*

月朗星稀,萬裏無雲,這本該是一個平靜的夜晚。

楚承稷走在靜謐的皇宮中,身後的重重鐵甲發出整齊劃一的金屬碰撞聲,其聲輕微,甚至沒有驚動到任何一個宮人。

這也的確是一個平靜的夜晚。

楚承稷手上的兵力極少,即便加上祁遇帶上的三千黑甲衛親信,加起來也隻有六千之數,要攻下京城宛如癡人說夢。好在他也不需要攻下京城,隻需控製住皇宮,讓皇帝再一次“突發惡疾”,便可以名正言順地登上皇位。

而宮城一向是由監察院黑甲衛和羽林衛值守的,監察院站在他這邊,一半的皇宮已盡在掌控。

隻是……另一半呢?

這一路走得太順暢了,楚承稷心中隱隱有些不安,但人已經被局勢推到這一步上,除了硬著頭皮往前別無他法。

月明星稀,有夜鴞飛掠而過,碰得近處的柏樹樹枝微顫,一草一木驚人心弦。

不遠處就是太極殿,楚承稷強迫自己不要像隻傷弓之鳥一樣渾身戰戰,君子應泰山崩於前而麵不改色,要更沉穩一點,要有為君者的風範,就像老師們教授他的一樣。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即便是皇帝這樣好美色的人,大病初愈這幾日也沒有心思臨幸哪位妃嬪,每晚都宿在太極殿的帝寢裏休息。

夜色已深,太極殿早早熄了燭火,隻剩那顆盞永不熄滅的長明燈,遠遠望去,映出一片昏黃的光。

楚承稷試圖往那處光暈走去。

但他永遠走不到那處光暈裏。

大批身穿皮甲的羽林衛從太極殿後潮湧而出,壓迫著叛軍的前路,而他們的後路也早早被軍隊封住。皇帝常年放在太極殿護衛的羽林衛、祁遇跟在他們身後的黑甲衛,一赭一黑,各自環成一個半圓,將這區區兩千餘人圍困其中。

月色流淌,金屬利器反射出刺目的鋒芒,刀、槍、弩、盾和人哀嚎的聲音撞擊在一起,朦朧的光暈照耀著昏紅的血。

楚承稷的目光一直盯著殿中那抹昏黃,有人在裏麵點亮了燭光,映出更清晰的,他父親的影子。

直到最後皇帝也沒有出來見他一麵的意思。

所謂父子之情,大概從來都沒有存在過。

身邊圍著的人越來越少,他終於收回目光,默默聽陳常青大聲斥責著祁遇,可笑的是,那語氣與其說是斥責,到更像是在哭求。

祁大都督勾起一個溫涼的笑容,聲音平穩一如往常,即便在這樣嘈雜的環境中也清晰可見,如同寂靜冬夜裏的寒風,而人躲在溫暖的火爐邊時,是不會記得那風中竟是含冰夾雪的。

“陳大人,本督不是對您說過麽?我自忠於陛下啊。”

話音未止,便有黑甲軍士從身後襲來,陳常青頭顱應聲而落,溫熱的新血噴濺到半空中,又淋淋漓漓灑落在地,沒有沾染到麵前的青衫文士分毫。

隻剩楚承稷一個人,聽到了他的後半句。

“至於陛下是誰……或許要不了多久,我便能給這天下,呈出一個新的答案。”

*

周書禾心中記著事,整夜都睡不著覺,寄月和春葉各自睡了一會兒,輪流陪她熬著,直到寅初時分,派出去盯梢的寺人吳軒躡手躡腳地回到椒房殿,把事情的結果告知於她。

太子謀反,皇帝震怒,下令廢太子之位,暫押於東宮候審。

吳軒回稟道:“陛下本想把太子殿下囚於監察院詔獄,還是祁掌印求情,才能暫居東宮、等候判決。”

春葉皺眉不解:“去了詔獄的那是犯人,而居於東宮的,即便不是太子也是皇子龍孫,祁掌印這會兒求情,若是陛下心軟轉念,咱們豈不要功虧一簣?”

周書禾目光落到她身上,搖頭笑道:“都多少年了還看祁遇不順眼啊,要我說你還是得自己想通,不然日後有你不舒心的。”

“……”

春葉脖子一梗,硬邦邦地抗議:“娘娘,奴婢就事論事,可不是在找他茬。”

周書禾敷衍地點點頭:“行吧,你不是在找茬,你就是蠢,寄月你來解釋給她聽。”

“是。”寄月悶笑,轉頭看向春葉,“天家父子的事兒由不得旁人插手,靠得越近命數越薄,雖說現今咱們已經輸不了了,但沒必要的麻煩總要遠遠避開才是。詔獄一直由監察院負責,也就是祁掌印的地盤,把太子殿下放在自己手底下,出了事誰都說不清楚。”

春葉“哼”了一聲,倒是沒有再多言。

事情發展順利,周書禾心下沒什麽可擔憂的,倒頭補了個回籠覺,本想定是要睡它個昏天黑地,誰知尚未及巳時,竟不知被哪個沒眼色的東西搖醒了。

起床氣正盛,她揉了揉眼睛,見是寄月,咬牙切齒道:“這才幾點你就來叫我?要是沒個合適的理由,這個月你就別想要賞銀了。”

寄月滿臉糾結:“娘娘息怒,是小殿下,他聽說了稷殿下被廢的事,嚷著要去找陛下求情,奴婢們攔是攔住了,但他鬧得厲害,實在沒法子,奴婢隻好請您出山。”

“……”

忘了還有這一茬。周書禾無奈,徹底清醒了過來,叫寄月先把歲歲穩住,喚人打水洗漱收拾妥當後,大步走到他的房間裏。

寄月和春葉心裏門清,知道皇帝正在氣頭上,誰去求情誰就同罪,便是歲歲這樣的小孩子也難以全身而退,下了狠勁阻止他,在屋內留了兩個能幹懂事的宮人後,直接把門從外頭拴住了。

他無論如何也出不去。

周書禾進屋的時候,孩子的嗓子都已經哭啞了,眼睛也腫得跟小桃子似的。

其實歲歲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哭過了,自從行宮一事後,他便把自己當成大人一樣堅強,這叫周書禾有些失落,卻也覺得驕傲。

他想要反過來保護那些願意保護他的人,恰巧,這人裏也包括了楚承稷。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