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書禾暗自歎息, 拭去他臉上的淚痕,這孩子當真是哭了好久,眼睛下麵的皮膚被淚水打濕, 又慢慢風幹,如今摸起來沙沙皺皺的, 一點都不柔嫩。

“阿娘……”他小聲道,“讓我出去吧,我想求見父皇。”

他坐在床沿上, 雙腿因為太短而被吊在半空中,眼睛隻盯著自己的腳尖看。

周書禾和他並排坐著, 兩手撐在身側:“為什麽?你想救你的太子哥哥麽?”

歲歲點頭。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有一天,楚承稷知道了你不是陛下的親子, 他會如何。”

身邊的孩子瑟縮了一下,周書禾忍住安撫他的欲望, 繼續道:“他是太子,如果沒有今日之事,以後就是帝王,任何秘密都有被揭露的可能,任何人也都有可能和你反目成仇,無論如何, 都該先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

歲歲低著頭不回答, 周書禾對他向來耐心,也不催他,起身倒了一杯溫水:“喝點水潤潤嗓子吧, 小小年紀哭得跟公鴨嗓子似的。”

歲歲接過茶盞, 捏在手裏沒有動, 半晌才用他這幅公鴨嗓子開口道:“所以,阿娘就是為了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才去陷害太子哥哥的麽?”

這話他廢了很大力氣,才終於從喉嚨深處冒出來,說完之後越發不安,閉著眼睛不敢看她。

周書禾倒也沒有生氣,饒有興致道:“是誰跟你這麽說的?哪個宮人?你的哪位老師?還是楚承稷自己?總不會是你自己想的吧。”

“到底是不是!”他突然大叫起來,哭啞了的喉嚨受不住,發出一聲像是金屬剮蹭般的破音。

秋來黃葉飄落,一瓣離群的枯葉被風吹著,打著旋兒落到窗台上。

沉默片刻後,周書禾收回視線,隨手撈了一個凳子坐下來,和歲歲保持著一個平視的距離。

“既然你用這種態度跟我說話,好,那我現在也不當你是我兒子了,就當你是個和我一樣的大人,也不在乎你心靈脆不脆弱、腦子轉不轉得過來,我把這事兒給你攤開了講。”

她掰開孩子試圖蜷起來的小身子,板正地問:“你可知楚承稷犯的是什麽罪?”

“是……謀反大罪。”

“正是,但他之所以要謀反,是因為陳常青和莊妃給他送去了龍袍,又被監察院發現了,因此,無論他反不反,皇帝都會處置他。”

歲歲抬起眼睛,長長的睫毛上掛著小小的淚珠:“可我聽見了阿娘和春葉姑姑說的話,是阿娘您放任了莊娘娘去拿那件龍袍,讓太子哥哥出於那樣的境地……隻是我那時還不知道。”

這孩子還挺能觀事藏事的。

周書禾有些頭疼,歎息道:“既如此,你更當知曉,不講父子情分要懲罰你太子哥哥的是皇帝,想要用龍袍逼迫他不得不反的是陳常青和莊妃,最後走上這條路的則是他自己。惡意和欲念皆發自本心,他們本來就想要做這些事,我不過是降低他們行事的難度,幫他們理清阻礙而已,你怎麽能將這件事的罪責扣在我的身上呢?”

“不是!不是要讓阿娘擔下罪責,我隻是……”歲歲驚慌地抽噎一聲,小手攥緊身下的床單,“我隻是覺得這樣不對,您、您給莊娘娘他們鏟除了作惡的困難,讓他們覺得順應欲念不需要付出代價。”

他又重複了一次:“我覺得這不對……”

周書禾這下是真的有些驚訝了,要按照是非善惡而言,這當然是不對的,隻不過她本意就是要除掉這些人,放任惡念的滋生則是她行事的手段。

這樣小的孩子,居然能夠看出來。

“歲歲,這是你自己想的麽?”

“是……”

“告訴阿娘,你為什麽會這樣想。”

“老師給我講三字經的時候,提到過荀子‘性本惡’之說。人天然會產生壞的念頭,所以需要教化,給壞的念頭添上枷鎖,如果不去教化、乃至於主動解開這些枷鎖去放任壞事產生的話……這也是惡。”

他手上還在不停摳著床單,好好的布料被汗津津的小手弄得又濕又皺,說話卻越來越流暢,看向周書禾的眼神也越來越堅定。

“阿娘,您放任旁人的惡念滋生壯大,這也是在行惡,所以我想要向陛下求情,讓他不要罰太子哥哥了,我想挽回這樁惡事。”

周書禾對歲歲的教養向來很看中培養他個人的觀念,十分樂於孩子擁有自己獨立思考的能力,不輕信、不盲從。所以,她並不意外兩人會有意見相左的一天,甚至此刻,她還在為歲歲小小年紀,就能有這樣縝密的思想而感到驕傲。

她幫他總結道:“你是不是覺得不應該給惡念生長的土壤?”

歲歲眼睛一亮:“是!阿娘也覺得這是對的麽?”

周書禾拉來一把凳子坐下來:“你能有這樣的想法很好,歲歲,你很聰明,比阿娘想象的還要優秀。”

在孩子越發激動歡樂的情緒下,她抬手刮刮他的小鼻子,微笑道:“但是,我還是不會允許你去找皇帝求情的。”

歲歲一愣:“為什麽?”

“若要講道理,是因為陛下正在氣頭上,你去求情不僅沒用,還會被他遷怒;若要講實話,則是我不允許你去,我就是要讓陛下厭棄楚承稷,日後讓你當皇帝。”

“什麽?可是我不想……”

周書禾溫柔地打斷他:“沒有什麽不想,你方才說你想要一片惡意無法滋生壯大的土壤,但你隻是一個無權無勢的孩子,孩子的‘想要’都是空談,即使你長大了也不過一介閑散王爺,又有什麽資格談及‘想要’呢?”

不等歲歲回話,她又繼續開口:“我是你的母親,所以即使你我意見相左,我也隻是把你困在這裏不許你做想做的事而已。但倘若是其他人,陛下——或者換一個其他人做陛下,當你們意見相左,你一個混淆皇室血脈的孩子又會受到怎麽樣的對待?這些你想過麽?”

“……”

“所以無論如何,得先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中,隻是歲歲現在還是小孩子,力量有限,而我會幫你。”

“不……”歲歲五官皺作一團,喃喃道,“阿娘,你這是在詭辯。”

周書禾搖頭,她今日的語氣一直都很溫柔,可越是如此,態度就越是強硬得讓人害怕。

“你錯了,”她說,“這不是詭辯,這是強權,是我正在對你做的。”

“歲歲,你有你的想法,這很好,一定要記住自己的初心,然後努力改變皇宮、朝廷乃至整個大寧,去實現它。”

“但是首先,你得有這個力量。”

*

太極殿的燈火一夜未熄,臨近巳時,皇帝合上卷宗,神色難辨。

“稷兒那裏怎麽說?”

祁遇立在他身後,恭聲道:“稷殿下在東宮思過,愧疚難當,未有任何言語。”

皇帝冷笑:“未有言語便是愧疚了麽?我看他是抗旨不遵,不肯把他的同夥們供出來!”

祁遇沒有立刻回話,默默從新提拔起來的禦前秉筆袁顯手中拿過一盅湯藥,遞到皇帝麵前:“陛下息怒,這是鶴娘子用丹藥靈水熬製的仙湯,有延年益壽之效,得趁熱喝了才是。”

皇帝接過來,猶不解氣,斜瞥他一眼:“我看你倒是向著那逆子,怎麽?這太子黨裝得久了,也想跟陳常青之流一起被關進詔獄不成?”

此番說來嚴厲,但實際上,無論是配合陳常青行事,還是帶兵跟著楚承稷入宮,這些事都是皇帝自己疑心,主動指派祁遇去試探太子的。如此好用的鷹犬,即使是皇帝也不會隨意棄了去,這番不過氣話罷。

而派他去了之後,祁遇做的一些小動作,皇帝則是全然不知的。

他心裏明鏡一樣,不慌不忙地說了句“陛下息怒”便等著皇帝的後文,果不其然,他糾結片刻,難以啟齒似的又開了口。

“你方才說寧家似也參與了太子謀逆一事,此話當真?”

祁遇聞言,麵上似有隱忍悲憤:“陛下看在太後娘娘的麵子上一直善待寧家,對莊妃娘娘也愛之重之,他們卻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舉,連龍袍也敢盜得了,真是愧對您和太後娘娘一片扶持之心。”

“太後……”皇帝闔上眼睛,苦笑道,“單憑寧潺一人,如何能盜取龍袍送出宮外而不被發現?這個宮裏隻有銥誮太後和皇後有權管轄六宮中人,皇後同莊妃向來不睦,她自己膝下又有楚王,萬不可能參與此事,便隻有朕的母後,可助莊妃行事啊。”

祁遇大驚:“太後娘娘是陛下生母,怎麽可能……”

“她也姓寧。”

“陛下……”

皇帝擺擺手,示意他無需多說:“你去把鶴婕妤叫來,她最近那丹藥極好,朕這次病重得愈多虧了她,挑個好日子晉她為嬪位吧。”

這個點朱懸月應當是在丹房裏,祁遇領命稱是,不到片刻就找到了她。

六年來,朱懸月被祁遇幫扶著,從區區采女一路攀上了婕妤的位置,她亦是勤勤懇懇地給祁遇做事。兩人交往頗多,合作很是愉快,按理說關係應當也不錯,可不知怎的,每每見著他,朱懸月還是會覺察到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危機感,和同周書禾相處時的輕鬆愜意完全不同。

這會兒被祁遇抓個正著,朱懸月跟被毒蛇盯住的兔子似的寒毛直豎,生怕自己最近搞砸了什麽事兒,要挨他柔聲細語的一個大逼鬥,直到聽說是皇帝找,這才鬆了一口氣。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