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人們的高聲哭嚎傳來那會兒, 歲歲被驚醒了一次。

“阿娘,發生什麽事了麽?”

周書禾握著他的手臂放入被中,淡淡道:“無事, 皇帝駕崩了而已,今日會很累, 先好好休息,到卯時我再叫醒你。”

歲歲腦子還迷糊著,沒聽清她說什麽, 隻感覺她語氣平靜和緩,想來也沒什麽大事, 便“哦”了一聲,翻個身又睡著了。

天色將明未明,黑甲衛在祁遇手中, 早早圍住了皇城,上朝的官員從寅正起陸續前往皇宮, 卻被堵在宮門外,隻聽得宮廷深處喪鍾敲響。

官員們三三兩兩聚作一團議論紛紛,一道道隱秘的視線投向周少忱,他抬頭望向宮牆,一隻離群的大雁正踉蹌著掠過深藍天幕。

宮牆之內,周書禾著一身白色喪服, 帶著歲歲踏入太極殿。

被宮妃氣死在後宮, 這種死法多少有些不體麵,太醫院自覺幫皇家遮掩醜事,把皇帝的屍體帶回帝寢視殮。

太後身子骨弱, 聽聞皇帝崩逝後慟哭驚厥, 被太醫施針調養著, 大公主去年就嫁出去了,如今宮裏隻剩楚王一個龍子鳳孫。都到這會兒了,立不立太子、有沒有遺詔早已無關緊要,隻是流程總要規整地走上一遍。

大行皇帝封棺入殮,後宮諸人殿外跪侯,禦街上也跪了烏泱泱一片朝廷大員,等到第一場哭靈叩禮完畢後,司禮監秉筆袁顯走出殿外,高聲宣讀先帝遺詔,著楚王登極,繼皇帝之位。

歲歲悄悄看了周書禾一眼。

周書禾小聲說:“去吧,阿娘在這裏。”

他才聽聞楚承稷自戕,紅腫眼睛裏包的淚水沒有作假,這會兒看著,倒真有個為皇帝悲痛的孝子賢孫的模樣。

歲歲深吸一口氣,站起身,上前兩步在皇帝靈前跪下,叩拜道:“兒臣定不負聖恩。”

這是承平二十八年的秋天,當落葉又一次自高樹凋零時,皇宮中掛起了白綾。

承平帝崩逝,楚王楚承延作為大行皇帝唯一存活於世的皇子,在服孝七天後,於同年十月月登臨帝位。

幼帝登基,太後垂簾。

周書禾端坐在太極殿正殿的黃色簾幕後,並沒有如許多妃嬪以為的那樣誌得意滿,也不像諸位朝臣想象中的那般戰戰兢兢。

誌得意滿好說,皇後和太後看著似隻一字之隔,實際天差地別,一個是侍候皇帝的女子,一個是皇帝要去侍候的長輩。周書禾年紀輕輕就混成太後,做了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女人,得意實乃常事。

至於戰戰兢兢嘛……

她轉動眼珠,往斜前方望去。

權勢滔天的司禮監掌印立在新帝左側,穿過半透明的簾子,原本青竹似挺拔清朗的身影被扭曲模糊,倒真有些“挾天子令諸侯”的狼虎之相。

文武百官怎麽想的且先不管,總歸大寧風調雨順慣了,承平帝在政事上亦堪為一位守成之君,雖然國庫裏銀錢不多,緊緊巴巴倒也夠用。更值得一表的是,他這人十分怕死,在京師兵馬上投入了大筆銀糧,三大禁衛軍金鱗衛、羽林衛和黑甲衛,個個都是精兵良將。

如今全都便宜了周書禾他們。

歲歲還是第一次坐在龍椅上參加朝會,卻半點不怵,散朝後自己跳下來,掀開黃簾走到周書禾身側。

“母後,您今日怎麽都沒說話。”

做了皇帝就得有皇帝的樣子,人前人後都要端正,稱呼上自然也得更加規矩,阿娘是母後、舅舅是愛卿,這讓周書禾這做母親的有幾分落寞,卻也隻得接受。

她笑了笑:“母後在想事情呢。”

祁遇跟在歲歲身後也走進來,問道:“娘娘所念何事?”

周書禾抬眼看他,眼神柔得像是要擰出水來,一旁的春葉看得頭皮發麻,卻聽她講的竟是正事。

“大行皇帝停靈已有一旬,昨日探子來報,說趙王未經陛下準許,便已點好人馬,準備七日後動身前往京中,為先帝送靈。”

祁遇挑眉:“怎麽送?帶兵來送麽?”

周書禾笑道:“正是,他要帶六萬兵馬來送。”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歲歲也轉動著他的小腦筋:“帶大軍來京,趙王叔這是也想反?”

祁遇頷首:“陛下說得是。”

“但是母後和祁掌印看起來都不怎麽擔心的樣子,有對策了麽?”

周書禾鼓掌:“吾兒真是聰明極了。”

歲歲被兩人一頓猛誇,尾巴都要翹起來,也非常給麵子的吹噓起了周書禾:“我猜,母後會讓他六萬大軍有來無回!”

好不容易坐到如今的位置上,她當然不會把到手的權勢拱手相讓。

先帝在時,對這些皇兄皇弟們看守得很緊,趙王雖有些才幹,卻也隻敢偷偷練兵,如今這所謂六萬大軍,至少有五萬都是在先帝病重之後,趁著朝政混亂才招募起來的新兵。

那會兒先帝無暇他顧,周祁二人也專注於中央政權更迭,對這些藩王失了警惕。

“倒也不能這麽講,這些藩王本就掀不起什麽浪來,咱們的探子得力,消息來得早,盡管讓他在眼皮子底下瞎折騰罷,借趙王這事兒‘殺猴儆猴’豈不美哉!”

用過晚膳後,周書禾窩在永寧宮裏的貴妃椅上,邊說邊吃起自己前些時日做好的柿餅,啃得糊了滿嘴橙色的果糊糊。

祁遇本來在一旁看奏折,把各類事務按輕重緩急給陛下分清楚,卻見太後娘娘這不太雅觀的吃相,哭笑不得,放下奏折拿手帕給她擦嘴。

“都幾歲了的人了,怎麽吃成這樣。”

周書禾仰著臉讓他擦,也不說話,目光停在他的眉眼間,不知是怎麽想的,她忽地探出舌尖,輕輕舔舐起那人停在她唇邊的指腹。

指腹被一片軟滑濕濡撫觸,祁遇情不自禁顫抖了一下,耳根翻起薄紅。

這麽許多年,他還是難以招架她忽如其來的撩撥。

周書禾見狀,唇角勾起一個大大的弧度,眼睛笑成一彎月牙兒,得寸進尺地張嘴含住他的指尖,放在口中吮吸纏繞,甜膩膩地撒起嬌來。

“小禾快要二十四歲啦,但無論幾歲,都比小遇哥哥小一歲呀。”

是了,祁遇活著的時候總是比她大一歲的。

霜序晚秋,北雁南飛,前世已死的今日,是今生長命百歲中微不足道的一天。

方才下朝時,祁遇問她所念何事,她說自己在思考趙王謀反的事,那是在說謊。

其實她在想,今日是他前世死去的那一天啊。

周書禾抬眼看向祁遇,青年人骨骼淩厲,五官卻是精致柔和的,濃密的睫毛在眼角投下一片陰影,讓人很想用唇齒覆上去。

她也確實這樣做了。

唇下的皮膚溫熱柔軟,帶著顫意,在吻著他眼角的時候,周書禾心中像是盛滿了溫暖的泉水,忍不住滿足地歎息。

這和……和某個蕭瑟的秋日裏,被掛在玄武門口懸吊著的屍身是不一樣的。

她抬手緊緊勾住他的脖子,唇舌從眼角劃至耳畔,呼出濕濡的潮氣,輕聲命令道。

“祁遇,抱我到**去。”

青年頓了頓,順從地攬起她的腰背,雙臂收緊,把周書禾從椅子上抱到床邊。

懷中身軀溫暖柔滑,白膩的皮子遊蛇般攀附在身上,祁遇嗓音微啞,睫毛輕顫:“小禾,現在是白日。”

“白日不行麽?”

“白日……有違君子之道。”

周書禾不高興,懲罰似的咬住他的耳垂,含在齒間慢吞吞地研磨著,含混道:“我不管,我就是想要貼著你。”

“……好。”

床邊紗幔被輕輕放下,朦朧的日光映照模糊的人影,歡愉間隙,周書禾隱約聽見外頭傳來春葉的聲音,似乎是想要進來送今秋上貢的水果,又被寄月攔在了屋外。

作者有話說:

寄月:大家好,我是娘娘的好幫手,宮人的好榜樣!

春葉:氣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