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情況並沒有周書禾想象中的那樣糟糕。

養心殿議事, 她從兵部尚書範大人口中,得知了北狄國內如今的局勢。

前世橫掃北境的北狄王赫連息,現在還是一個備受打壓的王子, 而當權者赫連徒沒有什麽雄才偉略,越境突襲後幹的盡是燒殺搶掠的事。美酒美人狂歡一場, 同過往大多遊獵蠻族一樣,等到春暖花開,自會回到他們的草原去。

周書禾指尖輕點扶手:“範大人的意思是, 哀家和陛下無需過多理會,隻需命鎮北軍退守關內, 任由我邊境百姓受欺辱殺伐,如此五個月後便可無憂,是麽?”

歲歲端坐上座, 聞言有些著急:“母後,朕以為……”

周書禾抬手打斷他的話, 目光凝在兵部尚書身上:“範大人,您說是也不是。”

被點中的老大臣滿頭大汗,偷偷看了一眼祁遇,年輕權宦把自己藏在陰影裏,看不出態度。

範大人深吸一口氣,躬身拱手道:“太後娘娘, 倘若今日不是在養心殿, 微臣不是您欽點的議政大臣,不知曉趙王欲以給先帝送靈為由率大軍入京,那麽微臣會告訴您, ‘不是’。”

“但眼下情況不同, 反賊趙王攜六萬大軍虎視眈眈, 而京城三萬禁軍雖可守住他的兵馬,卻守不住百姓的安心,倘若連天子腳下都有戰事僵持不下,陛下顏麵何在!大寧尊嚴何在!”

他話音落地,內閣首輔王大人也上前一步:“微臣讚同範大人之見,四方軍士中隻有梁將軍那五萬兵馬可供調遣,攘外必先安內,梁將軍必須入京勤王,以保京師無憂。”

周書禾閉上眼睛。

攘外必先安內、攘外必先安內,她討厭這句話。

前世南方百越族暴|亂,京中大臣們說攘外必先安內,後來北方狄人殘害百姓,他們還說攘外必先安內,一直安內一直安內,最後安到楚懷章的建承年間,上下內外被狄人一鍋端了去。

如今他們還是在說這樣的話。

這些跪在養心殿內嚷嚷著“微臣附議”的老家夥,都是周書禾精挑細選的忠臣,這些人有才幹也有資曆,鎮得住大寧朝堂,自有一番為臣之道。臣子們總覺得自己要以大局為重,卻不記得,每一個“大”都是由無數個“小”組成的,今日棄了這個明日便可棄了那個,棄到最後,總有棄無可棄的那日。

“陛下!”她抬高聲量嗬住一室嘈雜,轉頭看向一直未發一言的歲歲,等到大臣們陸續緘口,沉默的目光停在天子身上時,周書禾才緩緩沉聲開口。

“陛下以為如何。”

歲歲雙手放在膝蓋上握緊,小小的身子坐在高大的龍椅裏,顯得有些滑稽。

但禦座之下,沒有人膽敢覺得滑稽。

“朕以為……”他抬眼直視下方眾臣,稚子童聲,卻出奇的平穩,“朕以為,朕是諸位的陛下,是京城的陛下,卻也是大寧北境,那些正在被屠戮欺淩的百姓的陛下。”

“若真要放任蠻夷殘害百姓,才要問那句‘朕的顏麵何在!大寧尊嚴何在!’”

雪漸漸下得大了起來,地麵尚未積雪,樹梢卻已裹起銀裝。殿內眾臣麵麵相覷、無人回應,惹得方才還氣勢十足的小皇帝有些不知所措,向這一殿上上下下十來人投去求助的目光。

司禮監掌印從陰影中走出來,嗓音低柔,似含著笑意:“既如此,王大人擬旨吧。”

半個時辰後,一道由內閣首輔代筆的密旨,被司禮監派人送出宮外,轉交給監察院提司譚湘,又指派十餘人快馬加鞭,把新帝的旨意,傳達給潛伏在京城百裏外、正在等候趙王入甕的嶺南軍。

蠻夷入侵,北方軍情刻不容緩,梁廣聞訊立刻調轉馬頭,整裝待發。

大軍出發前,他最後回望一眼,在目眺所不能相及的百裏之外,那裏是京城。

他希望京城安寧。

*

趙王大軍行至京城附近時,天氣十分不好。

長風不止、陰雲避日,他命軍旗手打旗語,讓六萬軍士在京郊紮營。

趙王想做皇帝,卻也沒想著一步登天,雖然他那個皇兄死得不明不白,但楚承延那會兒已經是他唯一剩下的兒子了,得位之正令人難以下手。而朝中雖有幾個偏向趙王的世家,但老皇帝死得太快,他們來不及多布置些什麽,如今小皇帝已經登基上位,作皇叔的就算帶兵前來,也不好直接逼侄兒讓位。

得先弄個攝政王叔當當,過幾年再讓他的好侄兒禪讓皇位。

帶兵離開藩地時,趙王急著集結兵馬,想著絕不能讓楚承延把皇位坐穩,腦門一拍胡謅了個為先帝送靈的由頭,行至半路,又覺得這個理由不太好。

若按照流程,藩王入京隻能帶三百護衛,放在城中半點波瀾都興不起,若是來硬的,又違背了他“得位要正”的初衷,在師出無名的情況下,即使僥幸占領了皇城,也很快會有其他的兄弟叔侄欲要參和一腳。

正抓耳撓腮中,幕僚給他想出了一個好主意。

——誅祁遇,清君側。

先太|祖皇帝聖明,規定朝中若是有奸佞當道,各地藩王均可領兵入京、勤王鋤奸,以保楚氏皇朝萬古長春*。

可實際上,大寧皇朝近兩百年,後麵的九代皇帝,沒有哪一位會希望兄弟叔侄們以此為由入京“勤王”,一代又一代,他們都在極力降低這條規定的存在感。

如此,祖宗規矩無人膽敢違背刪改,卻也無人敢於挑戰當今權威,久而久之,便被封存在了曆史塵灰之中。

而現今,龍椅上坐著的是一位不滿七歲的稚齡小兒,皇後出身小門小戶沒什麽可怕的,太皇太後更是病重在床。內是孤兒寡母,外是朝政動**,皇權把持在聲名狼藉的閹黨手中,趙王扒開壓箱底的天地祖宗條例,發覺此時正是“勤王”的好時機。

京城在望,趙王身著輕甲騎在寶馬之上,眯起眼睛,大口呼吸這久違的、屬於中央權力的氣息。

古今多少龍子鳳孫,都隻能困在宗室的名頭下,悠閑且無望地承受著一代不如一代的詛咒,等待頭頂爵位層層消減,而趙王——隻有他,能夠抬頭挺胸,直往龍椅而去。

他耐不住心中豪情,驅馬奔襲,揚鞭大喝道:“誅祁遇,清君側。”

城外鐵蹄踏雪,萬馬齊奔,趙王麾下眾將士威聲震天。

“誅祁遇,清君側——”

*

京城已經許多天沒有放晴了。

陰沉的雲、濕冷的風、時斷時續的小雪,像是蒙在人心中的重重陰霾。

周書禾坐在梳妝台前閉目養神,忽的頭皮一痛,睜開眼睛就看見寄月眼神遊離,做賊似的把梳子上被扯下來的一小簇頭發藏在身後。

“……”

周書禾默然:“別藏了,我都看到了。”

寄月心虛道歉:“娘娘恕罪,是奴婢走神。”

周書禾搖搖頭,沒有怪她。

大概是因為曾經和許多禿了頭的行商老板做過生意,從前世開始,周書禾便十分珍重自己這一頭秀發,唯恐它們飄零殘落。今生更是從年少起便愛之護之,長長的秀發被養得烏黑油亮,就連孕期都沒有損傷絲毫,以往寄月要是扯斷這些發絲,她定是要扣下她一整日的點心才好。

但是今日……

周書禾自己用手指梳了一下,掌心中留下幾縷秀發,仿佛正和她嘴角兩側對稱長出的兩顆小紅痘一起,挑戰著她著急上火之下,本就為數不多的耐心。

冬季白天來得晚,天剛亮,祁遇就踏進了永寧宮,見她憋著氣的模樣,頗覺幾分忍俊不禁,笑道:“沒事的小禾,人每日都要掉舊發又長新發,本是自然之道,不必掛心,還有你這兩顆紅豆。”

他伸出手指,虛點他的麵頰:“像是盛唐女子點的花鈿,豔若桃李、雍容美麗。”

祁遇這樣說是瞅準了周書禾就吃這一套,管他浮誇奉承還是真心實意,每次她聽到好聽的,就能開開心心,不會再覺得焦急難過了。

但今日不是的。

周書禾轉頭看他,眼中殘留著幾分微不可察的惶然,她勉強勾起嘴角,又太重了似的,被壓了下去。

祁遇心中揪緊,忙走到她身邊,還不等問句“怎麽了”,便見周書禾側開眼,微微抬高音量道:“寄月,你們幾個先下去吧,我有事要同祁掌印單獨商議。”

寄月最是懂她眼色,低頭應是,離開前特地關緊了屋門,待殿中隻剩他們二人,周書禾再繃不住驚惶,一把摟緊他的腰。

“外麵怎麽說?”

“什麽?”

“外麵怎麽看待趙王說的話……”她咬緊牙關,把自己的臉悶在他的衣襟裏,“大臣、百姓、皇城內外的每一個人,他們怎麽看待…殺你的言論。”

祁遇笑著揉了柔周書禾的腦袋,又低下頭把下巴擱在她發頂蹭來蹭去,讓本就沒梳好的頭發顯得更亂了。

“別擔心。”他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平靜和緩,帶著如往常般的笑意:“趙王殺不了我。”

作者有話說:

*化用電視劇《朱元璋》中胡軍飾演的朱元璋台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