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寧禮製對官員相對寬和, 國孝哭靈半時辰一哭,哭上一炷香便能休息片刻,喝喝水清清嗓子, 不至於行個出靈大典,次日朝上就病倒一片。

這會兒外頭的幹嚎消停了, 屋裏靜悄悄的,北風吹落樹梢積雪,落在地上, 發出輕微的“撲簌”聲。

被愛慕之人溫柔告白,周書禾理應很感動, 但周書禾目瞪口呆。

“這是可以說的麽?當著孩子的麵這是可以說的麽?”

祁遇點點頭,神色自若:“應當可以,陛下也這麽覺得的, 是麽。”

被點到的歲歲咽了口唾沫:“或許……”

“……”

既然兩位當事人都不覺得有問題,周書禾也沒什麽意見, 隻是心裏一直懸著的事莫名其妙落了地,反倒生出幾分狐疑來。

“你們不會有什麽事情瞞著我吧?”

歲歲眼神漂移,周書禾正要多問,卻見祁遇擋在了他麵前,表情格外誠摯:“怎麽會呢小禾?我們怎麽會瞞著你呢?”

周書禾默然片刻,抬手想要扒開這個麵皮厚的, 好去逼問那個麵皮薄的, 誰知手下的身子看似單薄,真要扒拉起來居然半分也推不動。

她哼哧哼哧廢了老大勁兒,無事發生。

“好哇!”周書禾惱羞成怒, “士別三炷香當刮目相待, 你倆都長本事了, 合起夥來欺負我是吧!”

歲歲經不起激,漲紅臉些就要叛變,祁遇及時拉住他,後退半步,毫不心虛地轉移話題。

“時辰差不多到了,還請陛下和娘娘前往靈前主理大典。”

這樣天大的喜事當然不能錯過,周書禾望向窗外,天色確實不能再耽擱了,衝他冷哼一聲,抬頭挺胸大步走了出去。

“對了,”她想到什麽似的停下腳步,回頭上下打量著落在身後的孩子,“喜事要喪辦,陛下,別傻樂嗬了,記得露點兒悲色。”

“……哦。”歲歲肅然。

*

大行皇帝出靈,朝臣們哭得卻不太盡心。

朝議大夫周少忱斜著眼睛,瞄到前排的刑部侍郎從袖中拿出一小片切得細細的辣椒圈,偷偷往眼睛上抹了抹。

“——先帝啊!”

嗯,這下他哭得稍稍真誠了些。

周少忱收回目光,自己也開始醞釀感情。

六萬大軍圍在城牆之外,城中戒嚴,百姓關門閉戶,做臣子的心中本就焦躁不安,這一醞釀,周少忱的眼眶頓時紅了起來。

因為有城牆的優勢,守城遠比攻城容易,需得三倍、五倍乃至十倍十五倍的兵力才可能被攻破,如今京中有三萬軍士,理應不懼六萬攻城軍,可皇城之戰又有所不同。

一般而言,在一坐城池的攻守之戰中,最重要的並不是這城牆內外的打殺,而是在於時間。

守軍有一城之力作為後備,有糧商儲備的米麵,有河流井水、有房屋醫館,還有百姓親朋,他們無需瞻前顧後,隻管守住這座城。

守城在於“守”,守得越久,越能等到援軍。

而攻城軍不同,他們需要後勤源源不斷運送糧草,需要住在簡陋的帳篷營地裏,需要圍困、需要熬,熬到城中彈盡糧絕,不戰而勝。

攻城在於“熬”,熬得越久,越能攻下城池。

這是一場關於時間和耐心的對決,可這一次,守城的是皇城,要守住的便不僅僅是這一座城池。

大寧內部生亂,四方虎視眈眈,如今除了在北境同狄人的戰事以外,西北突厥、遠東夷族、嶺南百越蠻族也都躍躍欲試,若京城開戰陷入僵局,他國難免趁機生事。

皇城或許有時間守,四方百姓卻隻有一條命,人命經不起煎熬。

他們等不起。

“誒!想什麽呢。”

胳膊被人猛地拍了一下,周少忱一驚,把自己從思緒中抽離出來,抬眼往身側看去,是安鳴。

他眉頭皺得死緊:“安大人,這是先帝出靈大典,你休要失儀!”

安鳴搖搖頭,悶笑一聲:“周大人您打這兒發呆呢,不也挺失儀的?反正陛下和娘娘都不在乎,用不著那麽死板,就問你這一臉愁容是在想什麽?”

“還能想什麽?不就趙王那些事。”周少忱默認了他的說辭,視線移向宮牆外,“今晨太陽還未升起,城下就打了起來,雖說隻是小打小鬧,兩方兵士傷亡不過十餘人,卻終究是兩兵相接,若傳出去,邊境怕是會不穩。”

安鳴笑道:“是啊,趙王那裏應該也收到了邊境的消息,但他已經走到了這一步,要麽登帝要麽身死,今日攻城不為攻城,而是在逼迫宮裏那幾位盡快做出決斷。”

周少忱默然片刻,瞥了他一眼,還是沒有憋住話頭:“你說,陛下會做出什麽決斷。”

安鳴挑眉問:“敢問周大人怎麽看?”

周少忱想了想,認真地說:“趙王為謀權位不顧大寧百姓安危,對外敵進犯之憂視而不見,不是好人,不堪為伍。”

安鳴頷首:“也就是說,周大人也不讚同趙王殿下說的‘清君側誅祁遇’之舉咯。嗯,周大人果然仁善。”

這些日子,朝中關於祁遇和周書禾的風言漸起,周少忱本就心中煩悶,雖然旁人隻是說說,沒幾個當真,可他是個知曉內情的,越不情願想,越是從心裏就默認了真。安鳴此話一講,他就跟被咬了尾巴似的跳了起來,引來周圍幾個臣子不讚同的目光。

周少忱尷尬地低下頭跪坐回原位,梗著脖子小聲斥道:“還是那句話,我不會放任奸佞挾幼主令天下,無論是王侯還是閹豎都與我無關,我隻看誰死誰活對大寧子民更有利。”

安鳴垂下眼簾,淡笑道:“是啊。”

午時過後,先帝的靈柩從皇宮被移到了殯宮,周書禾回到永寧宮,換下一身累贅的朝服,叫寄月把她私藏的鮮肉酥端上來。

國喪期間不可沾染葷腥,但反正又沒人發現,偷吃點肉算不得什麽。

拿到鮮肉酥,她招呼寄月:“要不要一起吃?”

寄月歎息一聲,滿目愁容:“娘娘怎麽還吃得下。”

周書禾悶頭咬了一口酥,放在嘴裏細細咀嚼著,含混道:“有什麽吃不下的。”

寄月小聲說:“趙王大軍壓城,要殺祁掌印,娘娘就不擔心麽?”

“擔心,但我有自知之明。”

她放下咬了一半的鮮肉酥,顰眉道:“我這人是有些小聰明,但政事、軍事、他國外務……這些事我都一竅不通,既然不懂行,沒法提出好的建議,看著還容易自己氣自己,不如幹脆不管。”

“我能做的就隻有管好自己,然後相信祁遇,等他想出應對的法子。”

殿中地龍彌散熱意,把人燒得又暖又懶,周書禾強壓下心頭不安,看了看窗外,雪還在下。

“寄月,幫我卸妝散發吧,咱們去做屜梅花酥,秋天那會兒他還念叨呢,正好這幾日梅花也到時候了。”

*

而祁遇想出的應對趙王的法子,不能說好不好,隻能說幸好周書禾不曉得,不然定是要被他氣死。

自從趙王入京,養心殿幾位議事大臣商議的都是如何穩住他,如何避免兩軍開戰,如何防止他國進犯。

這是為守成之道。

而祁遇的法子比這些都要簡單直接。

——斬叛賊、殺趙王。

隻要趙王死了,這群八成以上都是由新兵組成的叛軍,便會立刻土崩瓦解,叛亂如果能迅速平息,就和沒有叛亂是一樣的,四海諸國亦不敢妄動。

這話說來簡單,邏輯上也沒有漏洞,隻是若談起實行,難免會讓人覺得說這話的人狂妄自大、狗屁不通。

六萬軍士,就算都是些蝦兵蟹將,人擠人聚在一起,也要足足五十畝地才能裝得下,想殺掉被這麽多人護在中軍的趙王,無異於癡人說夢。

太極殿側殿,幾位議政大臣都被賜了座,隻一人垂手立在殿中,環顧諸臣,緩緩開口。

“我麾下有一名百步穿楊的弓箭手,配備特製的弓|弩可於百丈之內取人首級。”

皇帝年幼,太後為表與趙王對抗的決心,在出靈大典上同眾臣高呼“犯我者死”,將此事交給了全天下最不可能與趙王談和之人。

——監察院都督祁遇同趙王不死不休,大寧皇帝同所有意欲謀反者不死不休。

皇家立場之強硬,如定海神針般安魂定魄,穩住了文武百官躁動的心神。而其信重內宦之舉給諸臣帶來的隱憂,則是由這個內宦本人,用最謙遜的姿態和最激進的手段,將其暫且蓋下。

內閣首輔王大人眉頭緊鎖:“弓|弩手……的確可作為殺招,隻是趙王身在中軍,越過數萬將士直取他首級,難於上青天。”

“卻是如此,”兵部尚書範大人點頭:“還需有人帶兵衝破趙軍陣型,露出其空門。”

“正是。”

“是得有一人。”

“得是一武將。”

其他幾位大臣也一一附和,眼神大力掄向右側的禁軍總統領洪將軍,洪將軍受到四麵八方的矚目,頭皮一陣發麻,顫巍巍道:“下官老邁……”

“老邁啊。”

“嗬嗬,這樣的理由倒是不新鮮。”

“嘖,養兵千日,用兵無時。”

在各種或失望了然或輕蔑憤恨的目光下,洪將軍坐立不安,惱羞之下實在受不住,猛然起身,破罐破摔地開了口。

“是是是,老邁雲雲隻是托詞,我一大老粗和你們這些文臣掰扯不清,反正就是,咱們擱這兒說人家六萬大軍是蝦兵蟹將,嗬!也不瞅瞅咱們禁軍!”

“你什麽意思?禁軍怎麽不好了?”範大人不滿。

他是兵部尚書,主管軍隊車馬、甲械之政,因為先承平帝格外怕死的緣故,兵部每年在京城三大禁軍裏撥款最多,意圖鑄就一支大寧一等一的強軍。

洪將軍冷哼:“是,說是甲胄最全俸祿最多的精兵良將,可那金吾衛,多花些銀子就能進,還有羽林軍,不都是被各位大人們塞進來鍍金的紈絝子麽?也就黑甲衛強一點,監察院直屬,名聲不好聽,有錢有權的但凡有別的法子都不樂意進,總算便宜了些身手好的普通士兵,勤操苦練擠破頭好歹能爭上一爭。”

“人家的雜兵是莊稼漢出身,再愚鈍好歹能有一身力氣,咱們那群公子哥呢?要什麽沒什麽。光靠著器械守城還好說,真要衝出去,一個個屎滾尿流哭爹喊娘,將軍士兵一起送命!”

隨著他最後一句話音落地,殿內陡然陷入寂靜。

爐邊碳火燃燒著熱意,人們心中卻隱隱發涼。

居於首座的王大人神色幾番變化,半晌後咬牙道:“我長子王傳武以武入仕,可堪一戰。”

洪將軍沉默片刻,彎腰坐下,語氣稍微和緩:“如果隻是送命,我老命一條也沒什麽可金貴的。但即使是送了這性命,也沒法徹底擾亂趙軍陣型斬下賊首,又損兵折將,如果導致本來穩穩的守城之戰落入劣勢,又該怎麽辦?”

這……眾臣陷入沉思。

而從洪將軍起身起,便退到屋內陰影處的祁遇,正以一個“旁觀者”的身份,打量著這群大寧的肱股之臣。

挺有意思的。他默默地想。

這位王大人是王皇後的父親,出自簪纓世家,自小便教育自家子女竭誠盡節,如今亦可把自己的愛子,送去上一場幾無歸途的廝殺,這般瞧著,不愧是被周書禾選中的忠臣良將。

可是方才洪將軍所譏刺的,“被各位大人們塞進來鍍金的紈絝子”中,亦有他王家子孫的一份。

有些人啊,大難臨頭時可全一分忠勇無私,太平年歲裏卻免不了些小動作,更令人唏噓的是,那潑天大難,竟正是出自於他們平日裏私心的侵蝕。

人非聖賢,濁世凡塵皆有齷齪,他們都不是壞人,卻會被私利誘出不那麽高潔的一麵。

如何激發他們的好,又怎樣壓製他們的壞,這些事都是小皇帝日後要慢慢學會的。

而他……

祁遇上前一步,拱手笑道:“不若讓我一試。”

洪將軍不屑:“你?”

大殿之中,七八雙眼睛齊刷刷望向那唯一站立的人影,等祁遇說完後麵的話。

“趙王向他的兵士們承諾過,取我項上頭顱者可得賞金百兩,若我這百兩黃金隨軍出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那些從軍時日短、服從性低,又窮苦出身的莊稼漢,如何能守住自己的貪欲?若他們要爭相取我性命,又如何能夠各司其職、護衛中軍呢?”

“待到那時,敵陣便可不攻自破。”

他環視四周,等議事大臣們緩緩想通。

“諸位大人以為,遇可否一試。”

既然沒有精兵良將,不若送上一塊誘餌,以亂眾人心智。

殿內空氣仿佛凝滯,眾臣麵麵相覷,半晌無語,最先回神的依舊是王大人,他抬頭看他,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祁大人高義。”

*

事情商量好之後,祁遇先回司禮監換上了一身方便活動的衣袍,又去養心殿告別陛下。

這會兒約是未時,歲歲正姿態別扭地趴在桌案上寫老師們布置的作業,見祁遇來,他連忙端坐回高椅上,抬頭挺胸,做出一副標準的寫字姿勢,生怕被教訓一通。

以前嘛,他雖然也很尊敬祁掌印,但本質而言,他倆畢竟是主仆關係,敬重有之而威嚇不足,如今發現祁掌印居然還是他後爹,歲歲倒不是說不能接受,就是覺得還挺嚇人的。

感覺不聽話會被阿娘吼,不,祁掌印本人也會吼他。

果不其然,某人行過禮後就開始訓人了。

“陛下,讀書寫字都有其姿勢,為君者需行端坐正,姿態不對不僅不雅觀,對您的骨骼和眼睛也有害處。”

歲歲心中哀嚎,麵上尚端著一副老成持重的架勢,低咳一聲,正色道:“是是是,祁掌印說得是。”

“……”

他認錯認得快,祁遇也不好多說什麽,隻囑咐了幾句讀書上的事,又讓歲歲把他之前掰開揉碎講過的朝中重臣、世家大族、豪紳富商等勢力好好背誦了一遍。

誰執守忠誠卻優柔寡斷易釀出大錯,誰本性奸猾卻才幹出眾可堪一用,誰道貌岸然,但若是能裝一輩子亦是良臣……七歲的孩子其實還無法理解這些複雜的人性和局麵,但先記下來,以後總有用處。

“還有……”青年猶豫片刻,伸出手捏捏他的麵頰,指下的皮膚滑不留手,孩子被他捏得癢,眼睛笑成了一彎成月牙,和他母親一模一樣。

真龍天子的臉,上手逗弄當真是千般無理萬般萬分放肆,拖出去砍了也不為過。

祁遇笑了笑,第一次叫了他的乳名:“歲歲。”

“誒——”

“你不要總是怕你娘吼你,她就是看著凶一點,其實是非常疼愛你的。”

“我知道的呀。”

“那就好,以後如果她不開心,你要陪著她,說點好聽的話,哄哄她抱抱她,她看到你就會慢慢高興起來了,知道麽?”

“知道啦,”歲歲拖長音應聲稱是,又想起什麽似的,忍不住暗自偷笑,“祁掌印好熟練啊。”

祁遇也笑:“經驗之談。”

陸續下了整個月的雪漸漸停了下來,好像隻是又一次短暫的間歇,也或許是真的就快要放晴。

太陽照例躲在層疊的灰雲之後,沒有陽光,卻有覆蓋整座城池的皚皚雪地,映出一片青天白日。

祁遇離宮之後,歲歲又背了一會兒書,突然想起,今早寄月姑姑來養心殿送了一盒鮮肉酥,說是阿娘昨晚偷偷做的,讓他在講學休息的時候拿出來和祁掌印分著吃,悄悄的,不許給旁的老師們知道。

他方才忘記分給他了。

歲歲跳下龍椅,叫大宮女晚楓把那盒點心拿出來,打開食盒,一、二、三……六塊酥,分成一人一半的兩份。

酥點金黃,隱隱散出肉香,歲歲被饞得不行,忙扒出自己的那三塊拿在手上。

先到先吃,剩下一份等祁掌印回來便是。

他笑眯眯地想。

作者有話說:

祁遇:這裏是渾身插滿flag的小哥哥一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