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華,你可知錯?”
正是近暮,餘暉傾灑入殿,唐翹立於光影中,眉目微垂。
一旁則是五六個拿著粗長戒尺的力大婆子。
儼然是問罪的架勢。
“孫女知錯。”
太後倚靠在軟榻上,渾濁眼睛裏閃爍著暗芒。
“錯在何處?”
她還穿著白日裏國子監女學生的衣裳,明明是極為簡單的服飾,卻被她穿得周正無比,即便在奢華的慈安宮中,亦不顯小氣。
她微微抬眼,“孫女兒不該想當然地以為父皇給了我出宮手牌便是允準我出京城,孫女兒更不該一聲不吭就去了杭州之地,令父皇母後擔憂。”
太後冷眸,嗓音也隨之冰冷了下去,“僅是如此?”
唐翹垂首,“還請皇祖母明示。”
“你自恃聰慧,竟全然不知錯在何處?”太後身子微微前傾,森冷眸光如毒蛇一般死死盯著她。
湖州的事,發生得猝不及防。
短短兩月之間,湖州被攪得天翻地覆,袁氏一族,也折了人進去。
而唐翹,恰恰與唐沁同時出現在湖州。
雖是鄉下接回京的,難保就沒有心計。
“孫女兒愚鈍。”
“好啊,好一個愚鈍。”太後笑了笑,隨即突然冷臉,質問:“哀家問你,你前往湖州後,都做了些什麽?”
“不敢欺瞞皇祖母,孫女兒入湖州後,便一直暫住在王家別院之中。”
“隻是暫住,就不曾出過別院,或是湖州城嗎?”太後追問。
“孫女兒無能,一路奔波後體力不堪承受,麵色蠟黃而無力,臉上還泛了些小疹子。隻能暫時療養,故而極少出門去買些湖州之地的特產,更別說出湖洲城了。”她睫毛垂著,有些落寞的模樣。
太後極力想從她臉上看出些什麽別樣的情緒來,卻失敗了。
倒與她所得消息沒有不同。
“那我問你,你既是去湖州,為了什麽?為何後來又去了杭州?”
“孫女兒原本的打算便是要去杭州山外樓拍賣會的。隻是在路途中聽聞湖州近期便有商宴,其中,不乏有走南闖北出售珍稀藥材的商戶。孫女兒想著時間還足,便先去了湖州一趟,豈料並未有所得反而害了病。病愈後,孫女兒便立刻出發前往杭州了。”
說到此處,她矮身跪下去,眼裏淚水盈盈,“皇祖母曉得,孫女兒從小沒能長在父皇母後膝下,更從未見過祖母,從來便渴望有朝一日能為至親做些什麽。入宮後,母後百般恩寵,孫女兒感動不已。之前偶然聽聞山外樓有能治愈百病的銀絲美人麵,更有能治療皇祖母眼疾的傷藥,孫女兒不敢耽擱,這才匆匆出了京城。都是孫女兒考慮不周,惹了如今這樣的閑言碎語,叫皇祖母擔憂。”
“你說你去杭州是為了替皇後和哀家尋藥?”
“是。”她從袖口裏緩緩掏出一個小瓷瓶來,“之前一直不敢獻給皇祖母,是因為孫女兒去求了慈真大師為皇祖母煉製藥丸。”
聽聞慈真大師的名號,太後眸光微閃,看向那小瓷瓶。
不必她多言,旁邊立馬有侍女上前去接了那小瓷瓶過來奉給太後。
太後搖了搖頭,示意身側的貼身侍女接了。
自有人繞過屏風下去,尋了得力的醫師來驗藥。
“你起來吧。”
“謝皇祖母。”唐翹起身後,便乖乖站在那裏,垂首低眉,很是乖巧的模樣。
太後見狀軟下了聲音來,“你雖是出於一片孝心,可如此不顧宮規禮儀地出宮,又落下這樣大的話柄,若不加以懲戒,日後宮中皇子公主群起而效仿,宮中法度何存?宮外百姓民怨又如何消止?”
“念你是初犯,便從輕發落,便命你跪坐佛堂三日,手抄佛經十卷,送至廣濟寺供奉。”
唐翹微微屈身,“是。”
眼瞧著唐翹走遠了,太後身邊的侍女上前來替她捶腿。
“主子這就信她了?奴婢總覺著長公主,不是個乖順的。”
“連你都看出來了,若真是乖巧順從的,又怎會如此呢?”袁太後將手搭在扶手上撐著,唇角勾勒出一抹嘲諷來,“年紀不大,眼睛裏倒全是算計。不過這樣也好,一些小心機,無傷大雅。”
若今日昭華表現得純真無暇,她倒要坐立不安了。
淮陽侯府已經有了一個寶儀,秦國公府,絕不能再出第二個有寵有謀的公主來。
“奴婢瞧著,她似乎格外想討好您?還叫慈真大師練了藥來。倒還算有些小聰明。”侍女道。
“他父皇雖然慈愛,卻也不是誰都給麵的。若非腦子靈光,哪裏又能從他父皇手裏討得一個出宮手牌來?至於討好……”太後笑了笑,“皇後那身子骨,早晚都是個死。能夠想到早日為自己尋靠山,她卻也不傻。”
“傻倒不傻,可湖州那樣大的事情,想來也不是她這樣略有些小心機的人就能做出來的。除了她,那便隻能是……”侍女小心翼翼看向太後,“寶儀公主了。”
“奴婢聽下麵的人說,寶儀公主曾想拉攏衛閩。所贈之禮,正是湖州官場售賣私鹽的鐵證。”
太後冷笑不止,“淮陽侯府,當真是野心勃勃。”
“野心勃勃又如何。”侍女奉承道:“最後不還是要為主子您所用。”
太後緩緩勾唇,詢問起唐慎的事情來,“八皇子近來如何?”
“章嬪軟懦,教導得八皇子很不成規矩。不過有咱們的人看著,無人敢置喙什麽。陛下依舊疼愛幼子。隻是學業上,八皇子不曾有絲毫長進。”
“這不要緊。”太後笑著,“他隻要能暫得他父皇的喜愛,便足夠了。”
“隻是八皇子年歲太大,隻怕,不好掌控了。”
“那就再擇一個好掌控的出來。”
聞言,侍女莞爾:“陛下已經答應,明年科舉過後便選取良家女入宮。”
“一代新人換舊人,等有新人進來,新的皇嗣出來,年長的那些,便也不甚要緊了。”
八皇子如此,章嬪,亦是如此。
“對了,主子。”一涉及章嬪,侍女便忽然想起一事來,“此前章嬪受貴妃之命給昭華長公主下毒,可她卻始終不曾有中毒的跡象。會不會是她,發覺了什麽?”
太後手指微微敲擊著扶手,眼裏閃過冷意,“是與不是,很快便能知曉了。”
這廂,出了慈安宮來的艾艾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原本覺著太後慈眉善目,可今日一見,”她縮了縮身子,“果然是知人知麵不知心啊。”
“能成為大邕太後的人,哪裏會簡單了。”唐翹倒是一身輕鬆。
總算不必裝了。
艾艾頷首,“不過殿下,奴婢看您明明一點也不懼太後,何況,以您的能耐,若真想麻痹太後,怎麽能如此漏洞百出呢?太後也是,居然也並未有什麽別樣的反應。”
那些關切的話,實在太露痕跡了。
誰看了能信她真的一心赤誠?
哪怕是她呢,方才見了也幹著急啊。
“艾艾,做人呢,不能太笨也不能太過聰明。”她緩緩走著,餘暉將她的影子拉長,“尤其是在自詡慧眼的人麵前。”
“太過完美,本身便是錯。”
艾艾聽得懵懂,好似懂了,好似又沒懂。
她晃了晃腦袋。
完了,腦子好疼,要長腦子了。
唐翹見她苦惱不已,笑著看她一眼,“你隻需要記住,若想生存,勢力薄弱的時候,一定要明哲保身,靜待時機。”
如今的秦國公府對上袁氏和淮陽侯府,還很不夠看。
“所以殿下。”許是真的長腦子了,艾艾忽然福至心靈,“之前你任由二公主將明月清輝的契書拿走,不隻是為了試探衛閩,也是為了今日?”
唐翹勾唇。
她費勁辛苦得到的東西,豈是白白就能拿走的?
她看了看天際的斜陽,心情甚好。
“走吧,我跪佛堂抄經去。”
相比於她的悠閑,涼雲殿裏的唐沁可就糟心多了。
“我們的人裏,有太後的人。”否則唐翹在山外樓的事情,根本不可能經由北狄人傳播出去。
“這老虔婆!”景貴妃怒不可遏,“竟這樣大的心機!我定要告訴陛下才是!”
“且不說我們並沒有證據,哪怕是有,父皇也未必會信。”唐沁很是理智,她很清楚如今的太後在永豐帝心中的分量。
“這也不成,那也不成。”貴妃氣得七竅生煙,埋怨不已,“難道就任由太後肆意妄為嗎?”
唐沁沉默了好一會子,問身邊的人,“長姐呢?”
“才從慈安宮出來,被罰去跪佛堂抄寫經書去了。”
她忽地勾唇,“既然咱們手底下有太後的人,便也不能閑置了。”
唐沁脫了護甲,笑著起身來,“想法子通過他們告訴太後,昭華長公主在湖州清洗一事上,出力頗多。”
貴妃狐疑,“快要夜了,你要出去做什麽?”
唐沁回眸淺笑,“長姐都被罰了,我這個花費更多的人,豈不是更要罰一罰?”她兀自去穿蓬衣,腳步往外頭邁,“否則,哪裏能平息民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