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子監。

今日新來了一位夫子。

乃是京中頗負盛名的金張氏,年歲已四十有逾,根根青絲被她梳得一絲不苟。往學堂前一站,戒尺一敲,渾然便是位極其嚴肅又板正的人物。

“諸位想來都聽過我。在座不少學子亦是私塾時受我教誨的。”金張氏似乎永遠端著親和的笑,那笑,已然刻在了她的臉上,隻是眸光挪到唐翹身上時,發生了些許變化,“身為女子,最要緊的,便是約束自身。約束好了自己,學才能有所成,才能知曉為何而學。”

“不管出身如何,咱們女子,都逃不過一個‘禮’字,更不該違背。”她有意無意將目光朝唐翹身上移動,“從前生長在偏野,不曾受過禮數教導,姑且可以不議,可從今往後,上我的課,再不能將那些粗俗凡禮帶上來。否則,別怪本夫子翻臉不認人!”

許是為了襯托自己的威望,她特地點了人群裏頭身份最高的唐翹,“昭華公主,你可明白了?”

唐翹擱了手中的筆杆子,緩緩起身來。

“不知夫子所說,何樣需要學生明白?”

金張氏瞬間沉了臉下去,她踱步走到唐翹跟前來,為著起到壓迫之感,她行走時,特意放慢了腳步,眼神逼視唐翹。

“昭華殿下,人貴在有自知之明。”

唐翹拱手,“學生愚鈍,還請夫子明白告訴。”

“好。”金張氏冷嗤出聲,“正好,便以昭華殿下為例,以聖人之言,《女則》為佐。講講咱們為女子者,究竟哪些可為,哪些不可為。”

“前朝諸事,不必本夫子言說,諸位也定然曉得。”

“其一,你不該悖逆君父,私自出宮前往湖州。壞了宮中秩序。”

“其二,你身為女子,不該拋頭露麵,更不該女扮男裝,充作男兒,壞了尊卑!令皇室女子因你而蒙羞!”

“其三,你為公主,為大邕女子之表率,合該勤儉節約,飲食素齋。莫說肆意揮霍,便是穿金帶銀也不該有。可你卻無視禮法,散漫自由。若引天下女子群起而效仿,個個慕虛榮而輕貧賤,較紅妝而輕才學,日後出了閣便會行止輕浮,令家族亂象。又何曾對得起皇家列祖列宗?如此行徑,與從前粗俗無禮之人又有何區別?”

金張氏滿目冷意,卻不是痛心疾首,而是嫌惡。

“殿下既已受君父恩惠,認作皇後娘娘養女,便該小心謹慎,孝順父母,更要養德修身,褪去昔日粗俗,否則日後若嫁做他人婦,如此散漫無拘,豈非令皇族不安?”

言之鑿鑿義正言辭起來,倒叫人覺得唐翹當真是個野蠻粗俗又不知禮法的女子,愧為公主。而她,則是位敢於對抗皇權,斥責皇家公主的清流人士了。

若不是其話語中提及唐翹從前出身時下意識露出的鄙夷,倒的確能騙過許多人。

唐翹聞言忍不住笑了。

金張氏登時橫眉冷對,“你笑什麽?”她微微仰頭,“難道你覺得本夫子說得不對嗎?”

唐翹身量在女子中都是高的,偏偏金張氏身高頗矮一些,如此一來,她要看這位夫子,便隻能微微垂眸了。

“夫子有一點說得很對。”她道:“學生的確不該私自出宮,前往湖州之地。”

可其他的兩條,一字不認。

這句話無異於是挑釁金張氏的權威了。

她不敢置信一個出身鄉野的丫頭也敢當眾讓她難堪,一挑眉,怒色便上來了。

“看來昭華公主,壓根不知自己錯在何處!”

“夫子說學生不該女扮男裝,充作男兒,壞了尊卑。”她眸光漸漸變了,目光幽深而冷寒,“不知在夫子眼裏,何為尊,何為卑?”

她一字一句,嗓音清冷。

“夫子又說,學生身為公主,不能做到飲食素單,更穿金帶銀,此舉是引得天下女子亂象之本。按照夫子所言,女子隻要穿金帶銀,便是愛慕虛榮,隻要稍加打扮,便會舉止輕浮。難道生為女子,便隻能素麵視人?”

“君為臣綱,父為子綱,夫為妻綱。這其中便道明了:自然以男子為尊。”她借著形勢灌輸自己的觀念,“女誡有言:為女子者,卑弱第一,夫婦第二,敬慎第三。身為女子,出嫁後一舉一動都是夫家的體麵。便該謹守卑弱,絕不能冒犯夫主。若以女充男,豈非亂了倫常綱理?”

“至於飲食與穿戴上。女子怎能耽於享樂?”金張氏很是皺眉,“男子每日要學習四書五經考取功名,更要應酬在外,勞累辛苦。作為女子,出嫁前,自然便該學習侍奉夫君、公婆和姑侄的禮儀,更要學習如何執掌中饋。光是這些,便有數不清的門道。出嫁後,便是他人之妻,若還流連於穿戴麵容,豈非其心有二?”

“須知:夫有再娶之義,婦無二適之文!若你不能做到麵麵俱到,引得夫主生氣公婆不悅,他日被休做下堂婦,亦是自討苦吃。”

這話一出,好些女子麵露異色。

年輕的女孩子,誰不喜歡打扮得漂亮。

可若婚後打扮了,便是心裏裝了別的人?

這樣的話,令人惶恐驚怕。

女子,最怕的便是流言。

何況眼下這樣的時代,男子盡可三妻四妾,女子莫說不專了,哪怕是不主動為夫君納妾,便也是不賢。

唐翹冷笑,“如夫子所言,咱們女子,生來便是為嫁作他人婦而活了?”

“自然。”金張氏言之鑿鑿,“男人們為了家族勞累不堪,做妻子的,若不能相夫教子,孝順公婆,豈非無能?”

許多京城貴女眸光裏的亮色漸漸黯淡了下去。

這似乎是一個亙古不變的循環。

能做官的,隻有男子。

也隻有男子,能夠登堂入相,功成名就。

而女子,隻能靠盡心竭力地侍奉夫主來獲取名聲。

可這份賢德名聲的背後背負了多少血淚,男子是看不見的。

更可悲的是,不止男子,許多女子,亦對此視而不見。

可這,偏偏是時代的正理。

唐翹覺得可笑,“自古以來,都以男子當家立業。男兒盡可憑靠功名入仕,女子卻隻能做附庸。可這世間,辛勞的隻有男兒?”

“考取功名是累,難道教子掌家便是閑業了?隻因女子隻能掌內,不能有所功名,便是無所付出?”

“考取功名乃是造福百姓,女子不過區區掌院,如何能與男子的苦相提並論?”分明是女子,可金張氏言語裏對女子的貶低與對男子的推崇,令人驚詫。

“那學生有一問,要請教夫子。”唐翹看著她,緩緩開口,“若一家裏,男兒不務正業,以流連花叢、賭博酗酒為樂,敗光家業無數。而妻子日夜辛勞,上孝父母下教子女,更執掌中饋,數十年如一日維持家業,贏得四鄰讚譽。可終有一日,此家敗去。敢問夫子,此家男兒辛勞還是女子辛勞?”

聞言金張氏就輕哼一聲,“此家之妻,雖有賢名,實則名不副實!她若真賢惠,其夫便不會流連花叢,她若當真辛勞,便定能使其夫改邪歸正,入仕一展抱負。其家也不會落得如此下場。說到底,還是她能力不夠,拖累了夫家!”

唐翹似笑非笑,“誠如夫子所言,此家之敗,皆因為此女。她辛勞一生,不能改變其夫,已然是她之過。而她若半點不作為,則更要被休棄。”

“夫子教導,學生深有感悟。”她抬眸,幽冷眸子徑直看向金張氏,“那請問夫子,夫子家君,作何官職?”

提到自家夫君,金張氏自傲油然而生,“本夫子家君,乃是秘書省少監,掌管圖書經閣,受朝廷重用。”

唐翹卻搖了搖頭,“如此說來,可見夫子亦並不賢。”

此言一出,金張氏臉上還沒來得及收回去的自負便寸寸潰散,取而代之的是無比的不可置信。

“你說什麽?!”

“學生說,夫子不賢。”

“大膽!”金張氏一生憑借講學賺取了太多清名,在外更有“京城第一賢婦”之名,平生最聽不得的便是旁人說她不賢之類的話。

“夫子說了,男子不能建功立業,便是為妻子者不賢所致。崔太傅而立之年入相閣,禦史大夫四十而官居正三品。此外,更有定北王十八而襲爵,立下戰功無數,其子霍轍十歲上戰場,滿身功勳,陛下封為三品正將。琅琊王氏子王束未及弱冠,便舌辯群儒,聲名揚於寰宇。諸如此類,崔老夫人、李老夫人以及定北王妃,乃是一等一的賢婦。而霍轍王束之妻,雖不知在何處,可定然賢惠。”

“相形見絀,夫子之君不過是五品秘書少監,與此類大員比起來,實在差遠了。可知夫子並不賢德,才令金大人年逾五十,還隻是一位秘書少監。”

聞言,以戚喬喬為首滿學堂的女子都震驚了。

殿下此言,明明到處都不對,可卻又叫人覺得甚有道理!

聞言,謝婉柔莞爾,正準備起身說話的唐沁則坐穩了回去,唇角微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