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在蜿蜒的黑色柏油路上飛馳, 睡夢中的佳慧聞到了撲麵而來的水氣，混合著泥土和草木的氣息。這極為熟悉的蘢山鎮的味道, 莫名讓她安心。迷迷糊糊中，她以為開車的是馮小河，而她幼小的女兒還依偎在身旁。
“叮叮叮~~”一陣電話鈴聲響起，打破了車內的寂靜。佳慧閉著眼，摸索著拿到電話，舉到耳邊有氣無力道：“喂？”
“媽媽，你怎麽還沒回來呀？”電話裏傳來七寶不滿的聲音。
佳慧睜開眼睛，看看車外，暮色中是她看過不知多少遍的丘陵、田野和河流。溯河而上, 不遠處有座小小石橋，橋邊有冒著炊煙的村莊、濃蔭團團的槐樹，村外還有連片的花棚。風景依稀相似, 人卻已經不同了。
原來不知不覺中, 他們已經走過了這麽遠的路嗎？
“已經到橋南村了，”她清清嗓子, 說：“馬上就回家啦，再等我十分鍾！”
同樣坐在後座的葉子君也醒了，打個嗬欠說：“七寶在催啦？”
“嗯, 專門給補課老師請了假趕回來的。”佳慧笑，“等下到家一起吃晚飯去？”
“不了不了, ”葉子君道：“好好享受家庭團聚的快樂吧，今晚我就不去打擾了。”
前排開車的小春和坐在副駕的小林也都笑問：“羅總，女兒送啥生日禮物了嗎？”“對啊, 七寶肯定準備禮物了！”
“保密呢，我也不知道。”佳慧臉上漾起笑容, 看了看手腕上的那串金玉滿堂。七寶十歲生日那年親手給她編的，繩子都磨舊了，她還一直戴著，舍不得換。
她們剛在外地拍攝完，就接到了家裏的電話，問佳慧什麽時候能趕回來。明天是她的生日，正好是周六，兩個孩子本來要補課的，也都請了假提前趕回來了。因此幾個人完成計劃內的工作，就匆忙往家趕，終於在周五傍晚回到了蘢山鎮。
現在攝製組已經從兩個人擴大到五個人了。小春作為助理，負責對外接洽聯絡、安排行程，葉子君帶著一個新招的攝像，同時招進來的還有一個編輯，這次沒跟著去。兩個新人都還在磨練當中，等以後上路了，葉子君就退出來，隻負責策劃內容，就有更多的時間回海市陪陪家人了。
“山村人家”視頻號的關注人數現在已經有幾千萬了，拍攝內容已經不限於漫水橋邊的生活日常了，還時常被各種非物質文化遺產地邀請去，參與各種美食製作；或被農產品食源地邀請去，拍攝製作各種當地美食等等。在外出差的時間越來越多，跟家人呆在一起的時間也越來越寶貴。想到馬上可以見到孩子們，佳慧的心情竟然急迫起來。
到了紫荊路口，小春熟練地拐了進去，駛過漫水橋，穩穩地停到了石牆邊。佳慧下車拿了行李，朝他們揮揮手，車子又繼續朝工作室那邊開去了。
這當兒，半坡上的人們早就看到了她，三妹汪汪叫了起來，七寶和苗苗一前一後從坡上衝下來，在院子的小徑上和佳慧狹路相逢。兩個孩子一左一右抱著她，七寶撒嬌道：“媽媽，你怎麽這麽慢！我們都等你好久了！”
苗苗也說：“大媽，我們好擔心你今天趕不回來呀！”
佳慧一邊摟一個女孩，幸福得不得了，說：“你們要為我過生日，我當然要趕回來啊！哎呀我可想你們啦！”
“我也想你媽媽！”“我也是我也是！”
兩個女孩的個頭現在都已經快趕上佳慧了，都是瘦高個，七寶甚至比苗苗高了一點。可到底還是孩子，水靈靈的臉龐上還透著稚氣。因為剛從學校回來，兩人身上還穿著校服。纏著佳慧撒了會兒嬌，七寶接過了她手上的行李箱，苗苗則挽著她的胳膊，三人親親熱熱地上了坡，就見奶奶和外婆坐在廚房的廊沿上，旁邊是蓋著蚊賬的嬰兒床。桔黃色的燈光從廚房流泄出來，姑姑和羅玉華正在裏麵忙碌著做飯。
“奶奶，婆婆，我回來啦！”佳慧喊。
“回來啦？”老人們都站了起來，笑得滿臉都是褶子。佳慧又進了廚房，大聲道：“媽，姑，今晚做啥好吃的了？哇，牛肝菌燉老母雞！”
“回來啦？餓了沒？”灶台旁的兩人回過頭，姑姑說：“快去洗手，這個菜炒完就準備開飯了！”
佳慧轉身出了廚房，準備去衛生間洗手洗臉，迎麵碰上了從客廳出來的文琳，後麵跟著馮小河。文琳埋怨道：“大嫂，你總算回來了！”
馮小河也笑嗬嗬地說：“喲，咱家大忙人回來了！”
佳慧忍不住笑，也說：“喲，您這位大忙人怎麽也回來啦？”
“不不，我們是小忙，您才是大忙。”馮小河道：“你還明知故問，我這不是要趕回來給您這位大忙人祝壽嘛！”
文琳朝他們翻個白眼，說：“二位大忙人慢慢客套吧，我去吃飯了！”
飯桌上文琳和孩子們七嘴八舌告訴佳慧，明天他們約了化妝師和攝像師，到漫水橋來準備給大家拍一套全家福。化妝和攝像都是從平安市一個很有名的影樓工作室請的，並提前說明了要對攝製地點和內容進行保密。
這麽一說，佳慧立刻同意了。明天人到得比較齊，羅子逸和雙玉也會過來，正好大家一起拍拍照。奶奶和外婆這兩年衰老得厲害，特別是奶奶，去年還能在直播間跟燕子聊天談笑，到今年背都佝僂了。趁著兩位老人都還健在，佳慧也希望能多拍些照片，以後也是個留念。
當天晚上，她吃了頓飽飯，睡了個好覺，發自內心地覺得，還是漫水橋邊的家裏最舒服，哪怕五星級大酒店都比不上。第二天早上起床後，外婆和奶奶又做了手擀長壽麵，還炒了香菇、蒜苗、香幹和肉絲做澆頭，一碗麵吃得佳慧心滿意足。誰知剛吃完，媛媛就打來電話，讓她去電商中心一趟。趁著她在家，幾個人要把公司十周年的促銷方案再商議一下。
佳慧忍不住歎氣，生平第一次覺得副總太敬業也很煩人。她跟外婆說了一聲，便獨自開車出去了。到了鎮上的電商中心，雖是周六，裏麵卻照舊人來人往。隔壁倉庫更是鬧哄哄地登記發貨，隔著院子都能隱約聽到林芬的聲音：“倒！再倒近一點！”
媛媛說她們在一樓會議室裏，佳慧停好車，便徑直進了會議室。就見裏麵坐著媛媛燕子煥珍小路等十來個人。大家相互打過招呼，也不客套，燕子打開電腦，邊放PPT邊開始講解。公司十周年，這樣的營銷由頭大家當然不會放過，前段時間她已經擬了一係列促銷活動方案了，這次隻是單獨把方案裏增加或修改的部分作了解釋，等她講完，煥珍和小路補充了部分內容。講解結束後，佳慧邊講了一些自己的想法和建議。
十幾分鍾過後，關於十周年促銷方案的事情商議完畢，媛媛這時卻又站起來，說：“接下來進入另一個議題！”
佳慧有點摸不著頭腦，怎麽還有別的事？不是已經開完會了嗎？她還急著回家呢。
這時就見投影大屏上啪的一聲，出現了一張照片。照片上佳慧頭戴草帽，坐在一輛堆滿柴草的三輪車上，對著鏡頭笑容燦爛。在她身後，隱約可以看到香菇廠的幾排平房和低矮的竹木大棚。
媛媛道：“大家請看，2012年，29歲的羅佳慧女士從海市回到了蘢山鎮。這一刻，命運的齒輪開始轉動。”
剛才還很嚴肅正經的參會人員都輕聲笑了起來，佳慧看著照片，又看媛媛，也忍不住笑了。
“2013年，羅佳慧女士創辦“陽台種植”公主號，並成立東籬園藝公司，售賣營養土、綠植等園藝用品，搭上了線上綠植市場起飛的風口……”
“2014年石橋南村開始建設花木基地，同年首批花草在市場銷售，為橋南村人均增收兩千多元，而這隻是個開始。”
“2015年公司搬到了老電商中心，並開辦了第一期暑期班。同年，公司營業額突破兩千萬。這是雙十一的深夜，羅總為大家煮了宵夜……”
“2016年，羅佳慧和葉子君兩位女士成立慧君傳媒，為公司開辟視頻賽道。當年視頻號的粉絲就過了百萬。公司新增兩家網店……”
會議室裏變得很安靜，一張張照片在大屏上閃過。沒有煽情的話語，沒有音樂伴奏，僅僅隻是樸素的敘述，就讓現場的所有人沉入了回憶。那些為雙十一加班的深夜、為選品到處奔波的日子、為新大樓落成而興奮的時刻……，那不僅是佳慧的過往歲月，也記載著她們為之奮鬥的一段人生。
“2023年，東籬園藝已經成長為一棵根深葉茂的大樹。它不僅把蘢山鎮的綠植花卉和各種特產銷往全國各地，也讓我們這些曾經的家庭婦女擁有了夢想中的工作。因此，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我們特別特別想說，”媛媛看著佳慧深情道：“謝謝你，羅總！”
最後，一副帶蛋糕汽球的圖片定格在屏幕上，上麵寫著“祝羅佳慧女士生日快樂！”
不知什麽時候，會議室湧進了更多人，把不大的地方擠得滿滿的。走在最後的葉子君端著一個大蛋糕，蛋糕上用奶油畫著四顆麻將“發發發發”，還插著四根蠟燭。大家都拍手唱起了生日快樂歌。
“謝謝謝謝！”佳慧感動道：“你們都忙成這樣了，還有空為我準備蛋糕啊？”
“生日快樂，快許願吧！”葉子君笑道：“蛋糕是為我們自己準備的！”
小春迅速給佳慧戴了個紙皇冠，催促道：“羅總，快許願，吹蠟燭！”
好多人都舉起手機拍照，在眾人的目光中，佳慧認真許了願，吹熄蠟燭，會議室裏響起了熱烈的掌聲，大家擁在她身邊合影留念。拍完照，佳慧笑道：“一個蛋糕怎麽夠吃？小春，趕緊再訂幾個蛋糕去，順便每人一杯奶茶，口味你們自己挑，今天我請客！”
“謝謝羅總！”大家紛紛喊著，哈哈大笑起來。媛媛也笑道：“好了好了，我們要吃蛋糕了，你快回家吧，文琳該等急了。”
佳慧便笑著跟大家告辭，獨自出了大樓。走到車邊，她忍不住回頭看，就見一樓大廳陸續有人走動，員工們端著蛋糕，陸陸續續地往自己的工位上走。藍天白雲映在明亮的窗玻璃上，樓頂的“電商直播中心”六個大字熠熠生輝。
“這是我們一起打下的江山……”她轉過身，臉上帶著笑容，開車朝家趕。
石牆邊已經停了好幾輛車，佳慧估計雙玉和攝影師都來了，忙急匆匆地裏院子裏走。剛進院門，抬頭便見小路中間站著一位西裝革覆的男士。佳慧定晴一看，竟然是馮小河。
這幾年馮總雖然忙，但也隔三岔五地打球鍛煉，因此四十多歲了，頭發還很濃密，肚腩也沒突起。穿上板板正正的西裝，認真打理了頭發後，看著很是人模狗樣的，幾乎可以稱一句“謙謙君子”。此刻他手裏握著一束鮮花，看著剛進門的佳慧，表情略帶拘謹。
兩人四目相對，片刻後佳慧搶先打破沉默，道：“幹嘛？”
馮小河的另一隻手原來還拿著一張紙，他舉起來，朝上麵瞟了一眼，歎氣道：“哎呀，太肉麻了，我說不出口！”
半坡的樹叢後傳來撲哧笑聲，以及文琳苗苗那恨鐵不成鋼的歎氣聲。七寶語帶威脅地大喊：“爸~爸~！”
佳慧沒繃住笑了起來，馮小河反而放鬆了，把文琳潤色的講稿朝口袋裏一塞，決定即興發揮。他手執鮮花，道：“親愛的老婆……”
佳慧打斷他，道：“說重點！”
七寶又語帶威脅地大喊：“媽~媽~！”
佳慧隻好閉嘴。馮小河繼續道：“親愛的老婆，不知不覺，我們已經結婚十六年了。十六年前，你勇敢地嫁給了一個一無所有的窮小子，沒有豪華婚禮，沒有花前月下，至今讓我愧疚難安……”
他先頭說得還有點磕磕絆絆，後來可能觸著真情實感，越來越流暢了，“十六年來，我們一起在海市打拚，又一起回老家，一起裝房子，一起種香菇……，有了你的鼓勵和陪伴，盡管生活並不完美，我卻擁有了世界上最幸福的家。”
“十六年的幸福時刻，我將銘記在心；餘生的每一天，我都希望執子之手，與子偕老！能成為你的丈夫，是我最大的榮幸！老婆，我愛你！”
佳慧的眼睛有點潮。這一刻，上一世和這一世交織在一起，讓她想起一些漸漸淡忘的往事，年輕時一起吃麻辣燙、一起去買房、一起擠公交車的場景曆曆在目……，他們能走到今天，並不是她一個人在努力，馮小河也一定用盡了他最大的力氣吧？
“砰”的一聲，彩紙從頭頂灑了下來。半坡上的文琳和女孩們也都下來了。七寶小聲提醒她：“媽媽，快接花呀！”
“哦哦，”佳慧忙從單膝跪地的馮小河手中接過鮮花，又在大家的目光中，被馮小河在手上戴了一枚戒指。在坡上坡下的鼓掌起哄聲中，馮小河牽著佳慧往坡上走，文琳跟在後麵得意道：“大嫂，有沒有被我哥稍微感動到？”
“感動感動！被他裝到了！”佳慧說：“而且這身西裝也不錯，以後可以經常穿一穿！”
“那當然，我們挑了好久！”七寶連忙表功，說：“媽媽，你也有禮服！快到樓上看你的新衣服去！”
上了半坡，佳慧這才發現，大樟樹下的木台上坐滿了人，而且大家的衣服雖然款式各不相同，但都帶著紅色元素。七寶和苗苗是同款紅色長裙，奶奶和外婆是同款紅色毛衣，雙玉和文琳是同款紅色大絲巾，羅玉華和姑姑是紅色針織衫……，就連繈褓中的王小寶，也係了一條大紅圍嘴。
化妝師和攝影師也早就來了。一個年輕的女孩正給雙玉化妝，另一位大胡子端著相機在給老人們和彤寶果寶拍照。佳慧跟大家一一打了招呼，便在七寶和苗苗的催促下去了樓上。就見她的房間裏，**整整齊齊擺著幾個盒子，旁邊還有一套嶄新的新娘禮服。大紅緞麵上用金線滿繡著龍鳳圖案，領口袖口也綴滿了珍珠。
“這是爸爸送你的玉鐲，”七寶挨個打開盒子讓佳慧看，“這是姑婆姑爺爺送的金鐲，這是二叔二孃送的金鐲……”
苗苗則拿起衣服，“大媽，快試試！我和妹妹、還有幺幺小姨一起為你挑的，你穿上一定很美！”
這時化妝師也上樓了。她提著化妝箱，很專業地說：“先化妝吧，化了妝再換衣裳。小慧姐，你喜歡什麽妝麵？幹淨清新的裸妝還是複古熱烈的新娘妝？今天我一定給你化個超級美麗的妝麵……”
化妝過程太過漫長，文琳便帶著七寶苗苗先下樓去拍照了。化妝師一邊給佳慧洗麵，一邊小聲激動地說：“小慧姐，我好喜歡看你的視頻，每條我都看了不下十遍……”
一個多小時後，經過洗麵提肌潤膚化妝和換裝盤發，佳慧終於跟著化妝師下樓了。當她走出客廳，站在陽光下，大家無不眼前一亮。重工刺繡的立領對襟褂和馬麵裙，勾勒出了纖細修長的腰身。頭上鬆鬆挽著髻，插戴著一套五件金步搖，垂墜的珍珠微微搖晃。腕上戴著碧玉鐲和幾隻金鐲，正是一位人間美麗又富貴的新嫁娘。
“哇！姐，這也太好看了吧！”林芬和文佳剛來不久，一看到她立刻驚叫起來。其他人也忙圍過來，邊打量邊誇讚。佳慧從沒這麽盛妝過，一時很是羞澀。幸好攝影師及時解救了她，大胡子帥哥大喊道：“別耽擱時間了，趕緊來拍照！”
馮小河忙放下挽著的袖子，重新穿上他的西裝，和佳慧去了園子裏。小院處處蔥綠一片，桃花李花月季花開得極為繁盛，正適合作拍照背景。攝像師先是給佳慧和馮小河拍了一組，又讓兩人和七寶拍了一組，然後各種組合拍個不停，不知不覺一上午就過去了。
最後，在廚房忙碌了半天的姑姑、姑爹和羅玉華等人也被叫出來，大家一起拍合影。在小樓前、大樹下，大家擺了各種造型拍了好幾幅全家福後，姑爹等人便忙著去廚房端菜了。午餐在樟樹下吃，每個菜都有名頭。白果豬肚湯叫作“白頭偕老”，韭菜炒火腿腸是“長長久久”，烤雞翅叫作“比翼雙飛”，菠蘿蛋炒飯是“金玉滿堂”，四喜丸子叫作“四季喜團圓”……
整整齊齊一桌菜端上來後，攝影師又讓大家坐好，要拍個一起吃飯的鏡頭。於是佳慧和馮小河並肩坐在中間，兩人左手邊坐著七寶、外婆奶奶、羅玉華、雙玉彤寶和羅子逸。右手邊是苗苗、姑姑姑爹、林芬果寶文佳，以及抱著小寶貝的文琳。
攝影師忙著給大家調整座位，佳慧抽空一一看過去，就見每個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笑容。這一刻她覺得非常欣慰，她有了新的一生，而他們的人生也和上一世大不相同。
開拍前，文琳大聲叮囑著：“等會兒攝影師喊‘一二三’，咱們就一起說‘幸福萬年長’，大家知道了嗎？”
“知道了知道了！”
“一二三！”
伴隨著相機的卡察聲，鮮花盛開的小院落裏，響起了喊聲：“幸福萬——年——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