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蘭坊
裴歡從未想過,有生之年她還能以回家的名義回到蘭坊。她逃出來那一年就知道,從此再也沒有歸處。
她成年後搬進海棠閣,住在華紹亭房間的南邊,相隔短短一條走廊。夏天的時候,走廊上爬滿牽牛花。
那年裴歡養過一隻小奶貓,是路上撿回來的,黑白花色,軟軟的小小的,但它總是學不乖,就喜歡順著長廊跑到他門口叫。華紹亭不喜歡貓,每每頭疼,叫裴歡來把它抱走,最後看她蹲在門口哄小貓的樣子,就連她一起都抱進門。
後來那隻小貓走丟了,不知道跑去什麽地方,而後裴歡就發現自己懷孕。
再然後,她告訴姐姐裴熙,姐姐卻從此更不愛說話,總是自閉而沉默,有她自己的世界,裴歡一直不知道她到底能看懂多少。
裴歡出事之後,裴熙也失蹤了。
如今她想起來,很多事都有注定的隱喻。
那隻走丟的貓,不肯再和她親近的姐姐,還有這一間又一間沒有盡頭的屋簷,曆經興衰榮辱都未能更改。
這是注定的孽緣。
蘭坊有數不清的樹,眼下是冬天,看不見綠,就隻剩下一些盆栽的花木,和裴歡印象裏的畫麵重疊在一起。
她有點冷,左手壓著自己的衣領,站在幾十年古舊的石階上仰臉,忽然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還是這樣的天,沉如死水。
華紹亭脫了手套回身拉住她:“怎麽了?”
裴歡搖頭,跟著他走進海棠閣的院子,低聲說:“覺得像做夢。”
他看著眼前每日都走過的長廊,慢慢開口:“你走的那年,我讓人去找過那隻貓,忘了為什麽,可能那會兒養病,正好閑著。”
裴歡笑,低著頭向前走:“那你找到了嗎?”
“沒有。”華紹亭有點遺憾,看了看周圍說,“我還讓人去抱了一隻差不多的進來,還是那麽小,幾個月的小貓,但是養了兩天有點受不了,就送給別人了。”
他還是比較適合養冷血動物。
他們身後一直跟著人,不遠不近,顧琳帶著她的手下,還有請回來的幾位醫生。
華紹亭說話一直輕,但顧琳聽得清楚。
她聽見他繼續說:“後來我明白了,我並不需要人陪。也許重來一遍,哪天我忙起來,就把你們姐妹托付給別人照顧了。”
再然後十幾年,裴歡也許就會成為蘭坊裏隨便一個普通人,或許見到華先生,連眼睛都不敢抬。
裴歡突然站住,華紹亭回身看她,笑得有點無奈,眼睛怕光,站在一片窄窄的暗影裏,臉色雖淡,人卻是靜的。
他的口氣沒有波瀾,但他說得很認真:“我是想讓你知道,裴裴,不是因為你陪著我那麽多年,我才愛你。”
有風吹過來,透著長廊的縫隙,一陣一陣打在臉上,裴歡眼睛發酸,她側過臉捂住自己的嘴,這幾天太脆弱,已經不想再哭。
華紹亭歎氣,拖著裴歡先往他自己的屋子裏去:“恰恰相反。”
顧琳看著他們進了房間,醫生跟著進去,她卻再也不能上前一步。
她有她的位置,距離華先生十步之外,不遠不近,已經有六年。
但她今天突然聽見他說,其實他一直都不需要人陪。
顧琳忽然明白自己真的是他隨手養著的一隻小貓小狗,隻是剛剛好,他在這六年裏尚有閑心。
也許哪一日顧琳走丟了,華先生也會去找一找,但是他很快就會發現,她不是裴歡,她無關緊要。
顧琳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久到醫生都從裏邊換完藥出來,她還在長廊裏出神。
過了一會兒,華先生在裴歡屋裏叫人。顧琳看了看周圍,深深呼出一口氣,她沒有別的路可以走,隻能是那個懂事的顧琳。
裴歡坐在床邊上,華紹亭站在她身前吩咐顧琳:“你把這屋裏不好拿的東西都先收起來,她手不方便,別撞到什麽。”
裴歡嘀咕了一句,他笑:“這麽大了也一樣不讓我省心。”
顧琳過去收東西,上下看,這房間她以前沒進來過,看樣子,這裏所有的擺設沒人敢動,每周都有人打掃。顧琳一時也看不出到底什麽就能紮了這位三小姐,最後看到桌子上扔著裴歡當時放的厚厚的一摞相冊,很多,又都是金屬包角,萬一碰掉了弄下來也不好收拾,她伸手就要拿,裴歡卻突然說:“一隻手而已,能走能跳的,別麻煩她了。”
顧琳知道這相冊也是重要的東西,心裏偏有些故意,手已經接過去,似乎沒想到有這麽重,嘩啦一下就攤開了。她低下頭趕緊整理,匆匆掃過去,裏邊的照片都是裴歡。
很年輕,十六七歲,素著一張臉,表情比她現在生動太多。
拍照的人顯然隻是隨手拍來的,一點也沒刻意。有她從外邊放學回來,還穿著高中的校服;有她在院子裏擺開五六個盆,傻乎乎地要給小貓洗澡;還有她不知道從什麽地方瘋跑回來,就在海棠樹下,散著頭發,邋遢得像隻小獅子,正風卷殘雲地啃一個蘋果。
這都是最最瑣碎的,毫不做作的生活。
顧琳終於看見裴歡的少女時代,那些讓她想象過、嫉妒過、在她心裏被無數遍臨摹過的畫麵,無論是家人還是愛人,他所能給予的保護從最初到現在從未改變,嬌生慣養,無法無天。
這些照片上的女孩,完完全全和蘭坊、和敬蘭會,甚至和外人所認識的那個華先生,毫無關係。
原來他為她造過一座烏托邦。
顧琳竟然對著這些照片發愣,直到華紹亭說:“先收起來。”
她才反應過來自己出了多大的紕漏,失態地抱起來放進櫃子裏,然後才說:“以前沒見過三小姐,這麽多照片,收著可惜了……怎麽沒有和先生的合照?”
華紹亭往她這邊走,顧琳知道自己什麽都躲不過他,往後退,繼續裝作要收拾東西,他卻停在她身後。
這句話問得太過,也太刻意。華先生不可能輕易留下照片,她一個小貓小狗關心得……未免也太多。
顧琳手心發冷,低著頭。他的手伸過來拿走桌上的鏡子,和她錯身的時候,微微抬眼,隻掃了她一眼。
他身上散發出經年香木的味道,不動聲色,什麽也沒說。
顧琳扶著桌子:“華先生,我先出去了。”
華紹亭隨口應了一聲,好像什麽事也沒有。他走回去把鏡子給裴歡看,指著她的臉:“嘴上,看見沒有?多大的脾氣,能把自己咬成這樣……實在疼就吃藥吧。”
裴歡似乎覺得丟人了,伸手推他。他躲開忍著笑,和平日那個沉香煙霧後的男人判若兩人。
怎麽看,這都是尋常日子。
顧琳把房間門關上,從沒覺得這麽冷,明明沒有什麽事,但她就是心裏憋氣,急匆匆地往外走。一出門差點撞到人,她回過神,冷下臉說:“阿峰,人剛接回來,你就來獻殷勤了?”
陳峰一看顧琳就知道她不痛快,於是小聲笑著開玩笑:“那可不,那位是隻差一步就要扶正的寵妃娘娘。你別不信這個邪,她嫁過人,娛樂圈裏混了好幾年,明擺著破鞋一隻,但就這樣,也有人當**供著。”
顧琳回身掃了他一眼,海棠閣裏就隻有裴歡那邊的房間亮著燈,她提醒陳峰:“你現在拜見娘娘就是找死去了。她手疼硬忍著,我看臉色都不好,估計止痛藥也過時間了,這會兒她房間裏就隻有華先生。你敢過去找事?”
陳峰恍然大悟,三小姐從小脾氣倔,就跟華先生服軟,一別六年,搞不好房間裏正膩歪,誰去誰倒黴。
“哦,在她那邊呢,去了也不許人進。”陳峰覺得很沒意思,趕緊往外退,走了兩步回身招呼顧琳,“走走,我請大堂主喝兩杯去。”
顧琳跟著陳峰回他家附近,都在蘭坊一條街上,陳峰要去開車,顧琳不讓,說正好想走走,又怕被人看見多心,最終還是上了車。
陳峰的老婆已經送到醫院待產去了,家裏安靜,陳嶼不知道又去哪花天酒地了。顧琳坐在小吧台外邊,他進去翻出兩個杯子,一人一個遞過來。
“你這地方裝得挺好啊,在家自己玩還沒人查,嫂子不嫌你吵啊?”她回頭看了看,這間房子被弄成了迷你酒吧的樣子,燈光音響一應俱全,隻是看上去好久沒什麽聚會了,就剩這個吧台還能坐坐人。
陳峰倒酒,無奈聳肩,指指自己的肚子:“我還敢這麽折騰?你忘了他給我一槍提醒我老實點嗎?”
顧琳想起華先生說過的,那不是他做的,但她此時此刻再提這件事未免添亂,何況她至今想不出是誰在挑撥離間。
偌大一個敬蘭會,老會長當年極得人心,左右兄弟都照顧周全。他一輩子就做過一件出乎意料的事,就是早早地把這麽大的家業給了養子華紹亭。老會長確實無兒無女,但他還有陳峰陳嶼這兩個親侄子。
何況那個養子華紹亭還有宿疾,在這條道上,這是致命的缺陷,不用別人動手,眼看他自己都活不長。
這真讓陳峰窩火,就算華紹亭當時已經以狠出名,人人都避諱。但陳峰千算萬算都算不到,怎麽同姓的親戚還比不上一個病秧子?
今天,他和顧琳明顯都各有心事。陳峰被顧琳一提,想起好多過去的事,一口酒悶下去,終於願意說一說。
他告訴顧琳,當年老會長躺在病**臨走的時候,還把他們兄弟叫去罵了一頓,指著華紹亭告訴他們,這個人以後就是主人,將來就算主人讓他們往火坑裏跳,他們也得跳。
陳嶼當時年輕氣盛,心裏不服氣,脫口就問:“憑什麽?”
陳峰想攔著弟弟已經來不及,老會長氣得說不出話,倒是一旁陪著的華紹亭站起來了,慢慢地看向他們兄弟倆,那個目光陳峰一輩子也忘不了。
漫不經心,但是又目的明確,一點一點滲進骨頭裏,抽筋剝骨。
明明他們才是陳家人,但陳峰就是在那一刻覺得抬不起頭,被華紹亭那種近乎毒蛇一樣的目光盯住了,一身冷汗,仿佛要被撕碎的獵物。
這個噩夢,他到現在都沒能擺脫。
那天病房裏有死般的沉默,華紹亭輕輕地說:“憑這就是規矩。”
陳嶼猛地後退,慌慌張張地撞在牆上。
華紹亭回身照顧老會長,過了好一會兒,他眼睛裏早就沒有他們倆了,淡淡地又補了一句:“懂了嗎?”
從那天開始,陳峰和陳嶼就明白,他們兄弟倆已經被華先生盯上,再難脫身。
“你知道吧,他那眼睛看人……真是要命。”陳峰苦笑搖頭,“我們小的時候,一群小屁孩玩,我叔叔把他帶回來,我們老覺得他特別奇怪。那會兒陳嶼還問我他是不是怪物變的。看著隨時都要死,但他十八歲的時候,一個人替叔叔去清理過三戶,一個活口都沒留。”
顧琳知道,他們也有行事原則,一般不會冒險下這麽狠的手,有仇有債,那都是一個人的事。
“名聲不是白來的,華先生輕易不饒人。”顧琳接了一句。
“我們去問他,他就說了四個字,省得麻煩。”陳峰似乎到今天還覺得有點膽寒,下意識縮了縮肩膀,跟她比畫,“其實無所謂,但關鍵他的樣子……就那種病怏怏的口氣,特別輕,扔出來這四個字,我們就覺得他不是人。”
顧琳聽著不出聲,一口一口往下灌酒。
陳峰拉她:“姑奶奶,你悠著點啊,一會兒他肯定還讓你過去呢,這一身酒氣的,他問起來,你怎麽說?說你看三小姐回來了不高興,借酒消愁去了?”
“閉嘴!”她啪地一拍桌子。陳峰不出聲了。
顧琳心裏堵著事,趴在吧台上玩酒杯消遣,過了一會兒抬眼問他:“跟我說說他們倆的事吧,你什麽都知道。”
陳峰去拿冰塊,一邊找一邊想:“什麽方麵的?非要說就是她成年後和他住一起了,之前還都……老狐狸多壞啊,他想要的人還能跑?估計成心晾著她,怕她後悔。有一陣他出去應酬,然後帶了個不太出名的小明星回來,真帶女人回家,你就想想吧。哎喲,熱鬧了。”
“放火了?”顧琳早有耳聞。
“嗯,把屋子從外邊鎖了,點了把火,要把他和那女人一起燒死在裏邊,火苗都躥起來了,逼得我們拿槍把鎖崩開的。”陳峰笑了,“有時候也挺佩服三小姐的,她就真不怕把他惹急了?對她再好,那也是條毒蛇,就像黑子……養得再熟,讓它咬一口,也得死。”
顧琳搖頭,敲著酒杯冷笑:“那是你不懂。華先生對她真是……你說這麽多人都愛來愛去,女人能有多大區別?有點小性子,招人疼,長得也不見得多漂亮。我一直想不通她還能有什麽不一樣?但我今天看見她以前的相冊了。”
陳峰“哦”了一聲,漸漸懂了。
“一開始我就不該和她比,我拿什麽比。”顧琳悶著聲音,酒杯被她按在桌上滑來滑去,“她不是不怕華先生,是根本就不知道這個世界有多糟,她都不懂人心險惡,也不懂他能做到多殘忍。”
陳峰在對麵低聲說:“他把三小姐保護得特別好,海棠閣有個規矩,我也提前告訴你。裴歡住的房間是不許外人進的,男人女人都不許。裴歡有事見人,都去他的房間裏。這麽多年,私下大家好歹也算兄弟姐妹,都沒讓我進去過。”
顧琳歎了口氣,自嘲地說:“那看這樣,華先生還算把我當自己人了。”
能讓她進裴歡房間去伺候人,都是她這六年沒白費,還算有福氣。
顧琳無法控製地想起照片上的裴歡,年輕美好,仿佛輕輕一碰就碎了,像太陽下傲慢生長的花,竟然和他們這些人完全不一樣。可裴歡明明也生活在這裏,明明在全城人都不敢輕易提起的蘭坊裏長大。
人性善惡之中的罪與孽,這些好的和不好的,就算是華紹亭也改變不了。但他不想讓她知道,於是他就為她造了一個幹淨的烏托邦。
他給裴歡的,一直都不是所謂的愛情,他給過她一整個世界。
而她顧琳今生再沒有這樣好的命。
人和命爭,未免太淒涼。
她有點難過,但是空落落的,不知道還能怎麽辦。
陳峰最後給她倒了一杯酒,若有所思地說:“這次裴歡就傷了一隻手,還讓她住回來了。不過,你要不痛快……也不是沒有機會。”
顧琳不做聲,起身要走的時候才扶著門又看他,想了想問:“你指什麽?”
“偶然知道的一件事,還不一定,但我覺得裏邊有問題。”陳峰開始擦酒杯,外邊天快黑了,他這裏沒有其他人。
顧琳沒走出去,反手又關上門,靠在門上看他:“說說看。”
“裴歡定期給一個孤兒院匯錢,從四年前開始,我懷疑……這不是普通的捐款了,就算她那個圈子為了明星形象要做慈善,也沒必要死守著同一家孤兒院裝聖人吧?”
“她這麽多年都沒紅起來,還能去幹什麽?”
“你再想想,孤兒院裏都是孩子。而且,我本來也沒多想,是她被福爺的人劫走,我才琢磨過來。我查過,裴歡被劫走之前,在給那家孤兒院的院長打電話!她急匆匆地躲著人去孤兒院,好像非去不可。後來蔣維成馬上知道這件事趕過去,也是因為那個院長覺得這通電話奇怪,不放心,又打到他那裏問情況。”
顧琳忽然明白了陳峰話裏的意思,震驚地看著他:“你是說……她很可能藏了一個孩子?蔣維成也知道……是他們倆的孩子?”
那怎麽可能放到孤兒院去?孩子總會長大,他們倆後來又名正言順結婚了,除非……她為了走紅?或者有別的原因,蔣家其實並不承認這個孩子?
怎麽想都有些離譜,沒有父母會狠心到把親生骨肉往外邊藏。
陳峰笑了,把杯子都衝幹淨擺好,這才說:“我是懷疑她有一個孩子。如果真有,大堂主……那這孩子就必須是蔣維成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這件事已經超出顧琳的想象能力,她手捏著門邊,反反複複用力,最後啞著聲音說:“我知道,華先生不喜歡孩子。要是她和蔣維成連孩子都生過,她也就完了。”
顧琳忽然笑了,壓低聲音吩咐陳峰:“你唯一要做的就是暗中去查,確定那家孤兒院真的有這麽一個孩子。”
晚飯的時候,裴歡傷口疼得厲害,老話都說十指連心,何況她是貫通傷。前幾天一直吃著止痛藥,過了時效,她又聽說會有依賴,不肯再繼續吃,注意力老在手上,吃飯也沒胃口。
她左手畢竟不好用,華紹亭就真坐在那裏一口一口喂她。天涼了,院子裏坐不住,他們在客廳裏吃飯,還有其他人守著,他也不怕人看。
裴歡有點煩躁,被他盯著又隻能繼續,半天才咽下去說:“不想吃了。”
華紹亭就不勉強,把湯勺遞給她。她自己低頭慢慢喝湯,喝著喝著抬頭,不經意地問了一句:“上次你打電話,說姐姐病了?”
他停了一下,然後點頭:“這幾年一直病著,我找人帶她去療養了。”
裴歡就低頭繼續喝,過了一會兒才說:“為什麽不讓我見她?”
“阿熙過得很好,我過去怎麽對你,就怎麽對她。她也是我妹妹,這六年從來沒委屈過,你放心。”
裴歡慢慢地把一小碗清淡的湯喝完,抬頭看他重複這句話:“為什麽不讓我見她?”
“裴裴,”華紹亭放下筷子,耐心地說,“等她之後病情穩定一點,我帶你去看看。”
“什麽病?”
“沒有大事。”
“你拿她來威脅我很有意思?我親生姐姐在你手裏扣了六年,生死未知,突然你告訴我她沒事,然後我回來了……我想見她,你還是不讓。”裴歡忍了又忍,把勺子扔在桌上不再說話。
華紹亭繼續慢慢吃飯,在主位上坐了二十年,做什麽都是自我的。平常那些衣服看著都沒什麽,但件件都有他的講究,隻要有一點看不順眼都不碰。一桌子飯也全都按他的習慣,各種說法,向來整齊。如今裴歡一回來,左手不方便,拿著勺子筷子來回折騰,扒拉得一桌子菜零零散散不成樣,一般人都吃不下去。
顧琳過來低聲問他:“菜都涼了,先生稍微等等,我讓人重新上一桌吧。”
“沒事。”他坐在那裏好像一點也不在意,一樣一樣不挑不揀都吃了。顧琳無話可說,退到一邊,卻看到華紹亭起身,忽然又撐住桌子。
裴歡已經伸手扶住他,看出他不太對勁:“不舒服?”
華紹亭壓著她的手笑了,抬頭往遠處看了看,又說:“顧琳,去把前邊那個窗戶打開我看看。”
顧琳走過去照做,冷風一下就撲進來,隻好回頭勸他:“華先生,都入冬了,開窗戶屋裏冷。”
華紹亭卻若有所思地走過來。裴歡不敢鬆開他,陪著他走,終究擔心。他卻一直往外邊的遠處看,慢慢抬手擋住了左眼。
顧琳在旁邊看著,心裏一下就揪緊了,聲音顫抖地說:“我……我去叫隋遠過來。”
“來了也沒什麽用,他當時就和我說過實話,這隻眼睛能過一天算一天。顧琳,你先出去。”
客廳裏隻剩下他和裴歡。華紹亭把手指慢慢移開,全不在意,對著冷風毫無顧忌。
裴歡順著他手的動作,看見他左眼不受控製地往下流眼淚,一陣一陣,病態的症狀。
她在中秋的家宴上開了那一槍,打得他隨時有可能視網膜脫落,怕光、流淚、疼痛……
他說:“就快看不清了。”
裴歡要說什麽,顫抖著全都哽住了,她抬手蓋住他的眼睛,突然抱住他。
他歎氣:“看不見就看不見了,無所謂,一隻眼睛而已。”
她的臉貼著他的胸口,那麽多的話,一句都說不出。
裴歡問他:“我都快二十六歲了,不是小孩了……你到底還在撐什麽?”
她已經大了,不是那個隻能受哥哥保護的小女孩了。
華紹亭把窗戶重新關好,然後回身看見裴歡的表情,他似乎覺得很有意思,揉她的臉,細細地看,最後輕聲說:“嗯,是女人了。”
裴歡看他要走,抓緊他的手,不許他轉移話題:“你還瞞了我多少事?”
她緊張兮兮的樣子讓華紹亭真的笑了:“你說得好像我背著你養了多少情人……”
“姐姐出事了?你說過她還活著的……你還給我看過照片!”裴歡開始猜。他隻好打斷她:“沒有,她沒事。”
他依舊諱莫如深。
裴歡終於急了,甩開他:“華紹亭!你沒權利為別人做主!你是不是覺得不告訴我,就能一個人把這些事都瞞到死?”
她喊完了突然意識到自己提了死,再不說話。
這是有病之人的忌諱。
華紹亭沒什麽表情,似乎眼睛好受一點了。
裴歡低聲解釋:“我……”
“好了,我知道你心裏難受,你當年受那麽多罪,你恨我。”華紹亭和她一起往回走,夜色如晦,滿園蕭索。
這條路,當年攜手走過,就不能再回頭。
他忽然低頭吻她,糾纏地低聲說:“等這隻眼睛看不見的時候,我就帶你去看她。沒幾天了,你就當陪陪我,好不好?”
她要說什麽,他做個噓的動作笑了:“我盼這樣的日子盼了整整六年……你當可憐可憐我,和我過幾天平靜日子……別再賭氣了。到時我隨你處置,你想報仇,想找阿熙,我都聽你的。”
裴歡看著他,幾乎一下就發了瘋,她手還傷著,聽了這話卻恨不得自己當時能一槍打死他。
可憐可憐他。
他是華先生,他什麽時候需要人可憐。
華紹亭說得這麽容易,他做什麽都自私,從不屑於為自己造的孽解釋,她就得看他這麽苦熬著。
她也難過。
裴歡再也沒有別的生路,從一開始,她愛他就是一場磨難。她最終還是沒忍住眼淚,慢慢地吻他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