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床異夢

那天之後,裴歡沒有出去工作,讓敬姐推掉了一切,回到南樓收拾東西。

她這一次得罪了很多人,打了福爺的人,再加上盛鈴的公司,他們肯定都不會善罷甘休,聯起手來想辦法找她報複。

裴歡隻好暫時避避風頭,不再拋頭露麵,走一步算一步。

外邊那麽多閑言碎語,她也不能在蔣家繼續住下去,蔣維成的母親不知道氣成什麽樣了,裴歡沒本事也沒心情能讓他家裏人滿意。

何況,她已經下定決心。

裴歡簽好了離婚協議,自己收拾出來的箱子一共就兩個,一大一小擺在門邊,等另一方簽好了字,她直接就能走。

她在家裏等蔣維成,給他打過電話,留過言,可他沒有回來。

南樓的下人已經習慣了他們夫妻的相處模式,沒有人覺得不對,是林嫂發現她收拾東西,率先挑頭來問。

“少夫人,您這是……要出去拍戲嗎?”

裴歡搖頭。

其實林嫂心裏想到了,隻是不敢說,眼看裴歡手邊上放著的那幾頁紙,心裏咯噔一下,過來反反複複地勸裴歡:“少爺心裏有事,他是有原因的……外邊人亂傳瞎寫!那些閑言碎語誰家沒有。少夫人,您這麽多年都沒當真,何苦現在和少爺分家呢?”

裴歡早就沒有氣可生,也不怪蔣維成。

“我和他早晚會有這麽一天的,早點想明白了也好。”

林嫂看她這麽堅定,話都沒法再勸,隻能抹著眼淚出去了。

沐城入冬,雨少了,幹冷得讓人難受。

裴歡暫停一切工作不再露麵,小報上的消息寫得自然更離譜。

蘭坊裏也有人關注。

顧琳把人都支開,看著陳峰拿來的一堆東西,還有他的人拍到的照片,蔣維成帶裴歡去赴飯局,不歡而散。

她打量陳峰:“你膽子夠大的,華先生讓人守著三小姐,一旦有什麽事都要和他說。你明知道蔣維成不懷好意,還敢瞞下。萬一三小姐真……你和我都得死!”

陳峰不再裝病了,坦然地坐在顧琳對麵,給自己倒水喝:“你不明白,這一位好歹是咱們蘭坊長大的,這種貨色碰不了她。而且……你看不懂她和蔣維成那點事,蔣維成在,狠不下心真害她,這飯局就是鬥氣,要出事,也不會是那天。”

顧琳靠在椅子上,照片上的裴歡挽著蔣維成,讓她越看越不舒服。

華先生這麽多年都過來了,什麽樣的女人沒見過。怎麽到最後,他就對這個從小帶大的裴歡死活不放手了呢?

顧琳實在找不到對方的特殊之處,反反複複地看,就是想不通。

陳峰看出她又走神了,咳了兩聲提醒她,又拿出一個盒子遞給她:“知道大堂主你喜歡珊瑚,這塊鴿血紅珊瑚可費了我大半年的工夫才找回來,盤龍雕,看看,這可是極品的雕工。”

顧琳拿過那塊墜子看了半天,果然是她之前費盡心思想要的那一件。陳峰太會做人,她不收難免矯情,終究拿走了,才好繼續剛才的話題:“看你有心,我就說過一句想找它,你還真去弄來了。那我也勸你一句,華先生對裴歡格外上心,別給自己惹麻煩。”

“不。”陳峰似乎對這件事態度很堅定,忽然壓低聲音,“我告訴你,蘭坊人人都明白,老狐狸沒那麽容易垮,哪怕他病成這樣……他這輩子就這麽一個把柄。你要想好好保住你的地位,好好保住華先生,就不能讓他留著這個把柄。”

顧琳沒接話,抬眼看著陳峰。

陳峰笑了,比畫著那條福爺放出的消息:“看見沒,現在有人替咱們出頭呢,事是她自己惹的。眼下,隻要你不知道,我不知道……自然水到渠成。”

顧琳還想說什麽,但陳峰擺手,笑得一臉明白的樣子:“男人都是這樣,等她沒了,過兩年誰也不記得了。我這不也是為你著想嘛!裴歡不在,對你有好處。”

當天晚上,顧琳陪華先生吃完晚飯,又去盯著人熱了藥,送進海棠閣裏邊。

華紹亭的病已經穩定下來,這兩天撤了外邊隨時盯著的大夫。他一連幾天躺著沒走動,今天剛出去看看,又回到屋裏處理事情。

黑子開始冬眠,剩下他一個人,喝完藥,忽然想起什麽,問顧琳:“這幾天沒什麽事吧?”

顧琳搖頭:“沒事,上次那批木頭的事也都談妥了,各讓一個百分點,已經算照顧臉麵,還想往下談的話,我也不讓了。”

華紹亭靠著藤椅,淡淡笑著說:“這些我都放心,你這張嘴比我都狠,我懶得和那幾個老東西廢話,你還能說上一陣。”他看著她,“其他人呢?”

顧琳順著他的目光低頭,看見自己隨手戴上的那塊珊瑚墜子,她拿起來玩了玩:“我一直想找這個,這幾天剛到手。”

華紹亭抬眼打量:“讓你花大價錢了吧?這龍雕得好,不是一般人能雕的。”他誇完,忽然補了一句,“你自己收回來的?”

顧琳是跟著他的人,並不是直接對外,極少親自收東西走貨。華紹亭隻不過順便閑聊,沒端著什麽口氣,但她就是心裏一虛,直直答了一句:“不是。”

華紹亭抬手示意她過來,顧琳走近了。他忽然站起來攬住她的腰,順勢撚著她戴在胸前的珊瑚,似乎隻想再看看。

他動作太親昵,顧琳動也不敢動,整個人僵著,心越跳越快。

偏偏華紹亭還抬眼看她,那目光近在咫尺,卻又像根本沒有看見她,他成心低聲問:“你臉紅什麽?”

還是這樣,懶洋洋的口氣,一雙太傷人的眼睛。

顧琳在他手下幾乎開始發抖,他卻還是這個姿勢,慢慢鬆開那個墜子,非常肯定地問她:“說實話,誰送你的?”

她腦子裏亂成一團,最後抓住唯一的浮木,勉強鎮定著低頭,不好意思地說:“隋遠。”

這樣看起來一切都有了解釋。

華紹亭一直笑,鬆開她坐回去,似乎越看她越覺得好笑。顧琳心裏長長鬆了一口氣,背過身說:“黑子一冬眠,先生閑了,成心拿我找樂子。”

華紹亭故意繞到多寶槅邊上,那上邊放著一堆東西:“我得想想看,將來能送你們倆什麽結婚禮物,省得他瞧不起我。”

“華先生……”顧琳看他這樣,心裏七上八下。他麵上半真半假地問,開玩笑的態度,讓她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在試探。

他不逗她了,挑了本書去窗邊上,漫不經心地又問:“剛才說到哪了?嗯,這幾天,外邊還有什麽事沒有?”

顧琳手裏一停,飛快地找到了答案,收拾好東西往外走:“陳峰那邊一直盯著呢,跟我報過,萬事平安。”

“嗯,一會兒回來,去查個電話,蔣家南樓。”

華紹亭打的是南樓的座機,晚上十一點才撥過去。裴歡等了蔣維成好幾天也沒有等到,當天晚上已經快睡了,是林嫂在前廳裏先接起來的。

華紹亭聲音很客氣:“打擾了,麻煩讓裴歡來接。”

林嫂往主臥裏看了半天,燈光還亮著。但南樓第一次這麽晚還有陌生男人的電話打進來,林嫂不想招事,直接說她家少夫人要睡了,明天再打或者留言,她去轉達。

她話還沒說完,外邊突然有人回來。

林嫂一回頭,忘了自己還在接電話,急得衝自家少爺使眼色:“少夫人……少夫人她收拾東西了!少爺,您上去看看吧!”

聽筒裏的人保持沉默,但也沒掛。

蔣維成並不意外林嫂的話,盯著她手裏的電話,突然問:“這麽晚了,誰打來的?”

“哦……對了,這個……”林嫂這才想起自己手裏還有電話,拿起來問對方是誰。

那人似乎很輕地笑了,明顯有點中氣不足的聲音,慢慢地說:“讓蔣維成來接。”

林嫂呆了,這人……這人明明說得輕飄飄的,但怎麽聽都帶著壓迫感,活活像句命令。她有點不高興,伸手把電話聽筒遞過去:“少爺,很奇怪,是個男的。”

蔣維成剛脫了外衣,微微皺眉,伸手拿過去直接說了三個字:“她睡了。”

華紹亭的聲音沒什麽波瀾:“盡快幫我告訴她,阿熙病了。”

“以後這麽晚,就別往家裏打電話了。”蔣維成語氣很克製,“是吧,大哥?我跟著裴裴叫一聲,你不介意吧?”

華紹亭笑了:“隨你。相比之下,我更介意你叫她裴裴,這是她家裏人才能叫的。”

樓上有人聽見動靜出來。

裴歡披了件睡衣,扶著欄杆看見蔣維成:“你回來了……誰的電話?”

“沒事。”蔣維成搖頭,又對著聽筒十分禮貌地說,“大哥身體不好,早點休息吧。我和裴裴先睡了,有事明天再說。”

他直接掛了電話,樓上的人卻往下走:“他打來的?”

蔣維成攔住裴歡,她當著下人不和他爭,轉身回到主臥裏,蔣維成跟著她進來,裴歡直接關上門問:“出什麽事了?”

“看把你急的,老狐狸活得挺好,還有閑心打電話,一時半會死不了。”

蔣維成鬆開領帶坐在沙發上:“林嫂說你等了我好幾天……你到底是等我,還是等他電話?”

“我現在不想和你吵架,他到底說什麽了?”

“阿熙病了。”

裴歡突然就跑到電話旁邊往回撥,蔣維成過去一把拿起電話摔在地上,裴歡嚇了一跳,他抓住她的手說:“我是你丈夫。我現在不希望你給別的男人打電話,聽見沒有?”

裴歡看著他的眼睛,他很生氣,壓著火,她知道這時候說什麽都是賭氣,於是掙脫出去,拿來那份簽好的離婚協議:“蔣維成,我知道你怪我,可我不想繼續了。你還有Alice,或者隨便誰……喜歡誰都可以帶回來,你想娶誰都可以,我們沒必要再這麽耗下去了。”

他似乎想笑,但沒笑出來。他拿著那幾張紙,看也不看,死死握在手裏。

“我不可能放你回去找華紹亭。”

“我忍夠了。”裴歡看著他的眼睛,“你滿意了嗎?我還是受不了了!你對我做什麽都行,但我說過,我什麽都沒了,隻有這點可憐的自尊……你連這些都不留給我!我是賤……但我沒賤到去賣自己!”

她越說越激動,想到那天晚上的飯局,忍不住伸手抽過去:“你竟然帶我去見那種人……你……”

蔣維成完全不躲,她那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他臉上,打得她自己都愣了,轉過身吸氣:“對不起。”

他伸手扳過她的肩,逼她看向自己,他有雙很招人的桃花眼,但那目光沉得讓人喘不過氣:“把你救走的那天,我就知道我完了。”

裴歡不去看他,最終卻躲不開,逃不了。她看著他的臉,竟然看見他眼睛裏濕潤的光。

她驚愕到無法開口。

蔣維成慢慢地說:“我不會和你離婚,絕對不會。他能拿你姐姐逼你回去,我也有我的籌碼。”

裴歡打開他的手,終於明白了蔣維成的意思:“不……你不能……”

“裴歡,你想和我離婚,先考慮好笙笙。”

裴歡眼睛發幹,對著眼前這個相處六年的男人完全崩潰。她不斷後退,直到撞到牆上。

她蹲下身抱緊自己,最終連聲音都啞了:“為什麽非要逼我?你根本就不是這樣的人。”

他笑,頹喪地靠在沙發背上:“到底是誰在逼誰?裴歡,你摸著良心問問自己!我和他,到底誰是真心對你?”

他點了根煙,順勢拿過那份離婚協議,順著火點燃。裴歡衝過去想要搶,他死攔著不讓,她情緒緊繃到極點,瘋了一樣對著他廝打:“你為什麽不肯放過我?這六年……我什麽都聽你的,你讓我嫁給你,我嫁了……”還不夠嗎?

這樣彼此傷害的日子,同床異夢,以背相對,何苦?如果年華靜止,他是天之驕子,她不諳世事。到底是誰先死在了記憶裏?

蔣維成扔開那些著火的紙,狠狠扣住她的手,低頭吻住她,把她抵在沙發的靠背上。裴歡幾乎覺得自己快要折斷了,拚了命掙紮。她覺得臉上有什麽東西滾落,但已經分不清是誰的眼淚,她的頭被逼得不斷向下躲,漸漸開始缺氧,逼得發狠咬他。

火終於燒完了,在地板上熄滅,一屋子焦灼的味道。

裴歡推開他,跑回自己房間,靠在門後倒抽氣,最後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了,眼前一片黑,直直地栽了下去。

可能後來真的做了夢。她看見自己很久都不敢去想的畫麵,混亂,沒有次序,卻又穿插在一起,像一部冗長的默劇。

蘭坊裏的長廊,金絲楠木陳年的味道,那個人手上的翡翠鏈,他說過她是他的命,他抱著她讀書,為她塗口紅,那麽多仇怨他都不眨眼,怕隻怕她哭。

可惜突然下了雨,那一場無休無止的暴雨,雷聲讓她發抖。那條街是她的家,那些看著她長大的人都是她的家人,可他們人人都帶著譏諷的目光,像一場審判。

“華先生不會留下這個孩子,你乖乖聽話,少受點罪。”

她聽見自己撕心裂肺的叫聲,被一陣混亂的對話打散。

“想把你拐到手啊。”

“別怕,我幫你留下孩子。”

“我沒準備婚戒,反正你也不想要。”

“裴小姐真是敬業。”

沒有任何人和事,隻有空洞洞的聲音。

裴歡覺得自己難過,這些話讓她難過得幾乎喘不過氣。她那麽辛酸,快要哭出來,突然就醒了。

她睜開眼睛,窗簾沒完全拉好,冬日的光線透過雲層,依舊晴好。裴歡躺在自己**一如往常,好像她起來洗臉換衣服,還能照常出去工作。

她起來坐了一會兒,看見床邊的位置微微下陷,盯著那裏忽然流出眼淚,伸手將床單撫平。

她已經來不及為了他變成一個好人。

可惜的是,蔣維成,那一年的你和我,竟然在夢裏都再也見不到。

裴歡心力交瘁,看表才發現這一覺幾乎睡到中午。

沒有時間過多猶豫,她很快收拾好自己,眼睛腫了太難看,隻好戴上墨鏡下樓。

今天的南樓比平常更安靜,不知道蔣維成吩咐過什麽,連林嫂都一句話不說。裴歡和平時一樣戴著墨鏡要出門,林嫂看見她沒拿那些收拾好的東西,這才鬆了口氣。

“要叫司機嗎?”

“不用。”她好像要去趕拍攝一樣,匆匆忙忙地走了。下人們都習慣了,裴歡從來不讓人看到蔣家的車接送,一般都是敬姐在外邊路上等著,接她一起去片場。

但她今天不是去工作,走了很長一段路,直到出了八號院之前的老城牆,順著小路一直走到街上。

她沒有告訴任何人,也不能通知敬姐,她必須一個人去孤兒院,想辦法先把笙笙接走,再一步一步去找蔣維成談。

裴歡也沒再回電話給蘭坊,她了解華紹亭的脾氣,他有一千種辦法可以直接打她的手機,但他沒有。不管昨天那通電話他到底想給誰提個醒,總之,他還想用這件事逼她離婚,他不會讓裴熙出事。

市區的繁華路段總是很難打到車,裴歡心裏著急,偏偏事與願違,很久都沒有空的出租車。

昨晚鬧了那麽久,她臉色很差,素著一張臉,在街口站了一會兒,忽然發現周圍的人都在看她。

這時候她才想起來,原來她還算是個名人。

裴歡拉高大衣領子,幸虧記得戴了墨鏡,這種時候她可沒有心情應付偷拍的記者。

遠處有輛出租車慢速向她駛過來,她趕緊招手,低頭又開始撥惠生院長室的電話,她隻想趕緊離開鬧市區,這裏人多眼雜。

車停得剛剛好。

她腦子裏裝了太多事,一邊等手機接通,一邊看也不看直接拉開前門,坐上副駕駛的位置:“先往前開,離開這裏。”

下一個路口綠燈,車子飛速離開。

裴歡剛剛接通手機:“喂?嗯……我現在過去,笙笙今天……”

後邊的話她沒能說完,手機直接被人從窗口扔了出去。

院長莫名其妙,隻聽見聽筒裏一陣嘈雜的聲響,隨即掛斷。

裴歡盡量調整好坐姿,不回頭,也不說話,平靜地看著前方的路。

槍口就抵在她脖子後方:“裴小姐,上次那頓飯還沒吃完,今天程導和福爺都在,不知道裴小姐……願不願意賞臉?”

陳峰突然闖進顧琳房間的時候,她正在和隋遠說話。

華先生換了新藥,隋遠過來一條一條把注意事項跟她說清楚。

隋大夫正經的醫囑都交代完了,賴著不走,磨磨蹭蹭跟她聊天,找了半天話題,最後竟然憋出一句:“冬天了,你……女人嘛,要養生。”顧琳看了他一眼,他慌慌張張解釋,越說越亂。

顧琳難得有耐心,沒著急送客。隋遠沒話找話一直說,她就聽著。

結果陳峰不長眼,風風火火往裏跑,一進來兩人氣氛正好,房間裏也沒別人,於是顧琳臉上有點掛不住,直接罵他。

陳峰看見還有人在,一邊使眼色,一邊跟隋遠開玩笑:“喲,隋大夫在呢。”

顧琳心裏一動,親自去把隋遠送走,回來的時候,直接鎖上門:“裴歡那邊是不是有事?”

“大堂主得先讓我心裏有底,我才知道這算不算件事。”

顧琳當然明白他什麽意思,他需要確定彼此上的是一條船。她無所謂地笑:“你這話就逗了,你說或者不說跟我有什麽關係?我還是華先生身邊的人。我不是老會長的侄子,不會讓他懷疑,也沒有老婆馬上就要生孩子……”

明知道陳峰要誠意才肯說消息,她偏偏還是寸步不讓,愛說不說。

這蘭坊裏怕死怕被猜忌的人,反正不是她顧琳。

陳峰臉色冷下來,這姑娘年紀小,嘴可是真狠,老狐狸帶在身邊的人個個都不好對付。

他幹脆不繞彎子:“裴歡出事了。”

顧琳壓低聲音:“你確定?”

“二十分鍾前的事。”陳峰也不急了,慢悠悠地坐在她的沙發上,“我按規矩告訴大堂主了,你現在趕到海棠閣去,還來得及。”說著他還指了指桌上的手機,“一個電話更快。”

顧琳沒有動,麵上在做考慮,心裏卻前所未有被攪得一團亂。

她從沒做過這麽艱難的決定。

陳峰還在提醒她:“今天出事的不是她,是大堂主你。女人就這麽一輩子,要麽賭他能忘了裴歡,要麽就靠自己……讓那個女人徹底消失。”他順手抓過桌上的一碟栗子開始剝,“有車過來把人拉走了,應該是福爺那邊下三濫的人渣。她從小被老狐狸慣出毛病,你可不知道……那脾氣要真上來,肯定能把福爺惹急了。”

顧琳死死地握緊手,半天也沒說話。陳峰不催她,吃了兩個栗子長出了口氣,起身準備走:“大堂主其實什麽也不用做,隻要當沒聽見。老狐狸事後氣極了就算要屠街,那也是我們的事,自然有替死鬼……到時候她人都沒了,他能氣多久?何況他那麽倚重你,早晚蘭坊都是你的,到時候……”陳峰回頭看她,目光頗有深意,“隻希望大堂主記著,陳家兄弟一直不想搶什麽家業,隻是心疼老爺子的東西都扔給一個病秧子糟蹋。”

顧琳忽然盯著他:“我不會背叛他,他是主人,永遠都是。”

“當然,是我們心裏有鬼,但我有什麽辦法?那一槍再打準點就能要我的命!”陳峰再也裝不下去,心頭火起,憤怒地說,“過了這麽多年提心吊膽的日子,還不如早點給個痛快!”

“陳峰!”顧琳眼看他失態,不得不出聲提醒。

陳峰拉拉領口不再說話,在屋子裏來回踱步,最後幹脆開門離開:“消息我帶到了,至於它算不算件事……大堂主自己掂量著辦。”

他一走,房間裏就剩下顧琳一個人。

她的院子離海棠閣最近,把東邊的窗子打開,能看見那邊一片冷灰色的樹梢。

從裴歡回來那天開始,她就知道自己早晚會走到這一步。

顧琳盯著那些開不了花的樹枝發愣,突然想起自己被帶進蘭坊那天也是個冬天。三九的寒冬,她站在海棠閣的院子門口,眼神冷淡,根本不像個孩子。

她被賣去偷竊團夥裏受盡折磨,咬牙熬過來,最後借機害死了那幾個渾蛋,眼都不眨一下,因此才被人帶回蘭坊。

當時有人和她說,先生一會兒要看看她。

顧琳滿心都是刺,她從來不信什麽歸宿。

但是那個男人坐在椅子上,沉沉一雙眼看過來,她突然就明白了人世冷暖,站在那裏就哭了。

她沒過上一天的安穩日子,從小混跡街頭,打從會說話起,就不知道人還可以哭。

後來這六年,有一次華紹亭想起來,和她開玩笑,說他又不是怪物,一句話都還沒問呢,怎麽就能把她嚇哭了?

顧琳說她忘了,其實她沒說實話。

當年她隻是站在那裏想不通,她已經逼著自己變得那麽可怕,而他一語不發就能把她打回原形,讓她知道她終究還是個孩子。

她至今依舊想不通,為什麽這世界這麽髒,還能有人讓她奮不顧身。

顧琳終於做了決定。

反正她一直心狠,這是她活下去的資本,如果不傷人,就要被人所傷。

她抓過手機很快撥出,卻是給陳峰的命令:“讓你的人都撤回來,不用跟著裴歡了。”

這通電話打過去的時候,裴歡坐的車已經開出市區。

她早就知道這些人不會善罷甘休,可是偏偏就是今天。

事已至此,裴歡心裏突然平靜下來,找到一個暫時能在威脅下坐得舒服點的姿勢,她一句不問,那兩人也不多嘴。

這次他們顯然做好準備才下手,之前裴歡打程導那兩下,打得對方恨她入骨,回去找人,非要扒了她的皮才罷休。

車子一路開到城南,福爺一直在南邊混,還得回到他的地盤上。沐城有數百年曆史,自古王侯將相以北為尊,積累下來到如今,南邊的發展相對不算好,這倒方便了他們這種人。這裏廠房多,隻要拉點正經生意掩飾門麵,明的暗的買賣,背地裏也能漸漸有規模。

可惜人想要混,也要看進的是什麽門,萬事都有高低貴賤。裴歡出身敬蘭會,從沒見過這麽下三濫的流氓,也沒來過這種亂七八糟的地方。

空****的廠房,四周隻有車道,然後就是橫七豎八的廢棄建材。

她被人用槍頂著,一路推搡著進了倉庫,沒想到裏邊的環境倒讓她出乎意料,既不黑也不暗,隻是隔斷很多,巨大的空間被裝修成上下兩層,像個普通複式的別墅。

程導正靠在二樓樓梯上抽雪茄,一看到福爺的人把裴歡帶來了,他皮笑肉不笑地迎下來,上下打量裴歡,讓人先放開她:“裴小姐金貴著呢,又大牌又難請。”他說完湊過來,伸手就掐住她的下巴。

裴歡偏過臉,口氣冷淡:“放開。”

程導一口煙噴在她臉上:“人都在這兒了,就別倔了。挺好看的一張臉,我是舍不得啊,瞧瞧,這脾氣帶勁!福爺還就喜歡野的。隻要你今天服個軟,好好聽話,我們就不傷你,明天回去拍戲,不留下痕跡讓人看出來。”

他一邊說,手一邊順著她的臉往下摸。裴歡甩開他,往後退了兩步,身後立刻又有人拿槍抵住她。

程導眼角的皺紋都擠在一處,盯著裴歡,突然口氣一變:“你他媽瞪誰呢?”

他抬手就抽,直接把她打得摔在地上。

身後幾個人一看這場麵就來勁,圍在一起笑。程導狠狠地抽了口煙,站著看她:“臭婊子!那天不是挺有本事的嗎?”他說完舉著那根雪茄蹲下,一把掐住裴歡的脖子逼她抬頭,燒著的雪茄幾乎就要燙在她臉上,他咬牙切齒地提醒,“我可告訴你……這兒的人玩得狠,你不配合一點,弄得你再也見不了人!”

裴歡從進來就一語不發,沒有任何激烈的情緒,甚至都不正眼看他。

程導氣得下手就要燙她的臉,旁邊的手下趕緊出聲提醒:“福爺還沒看過人呢。”

於是他隻好作罷,憤憤地又是一巴掌打過去,他用足力氣泄憤,打得裴歡嘴角都是血。她抬手剛擦了一下就被人攔腰拖起來,幾個男人都不懷好意地笑,掐著她的腰,手就要往衣服裏伸。

裴歡覺得自己嘴裏一片腥,這些惡心的人讓她胃裏更難受,她幹脆擰住一個人的手腕,借著力氣回身,和那天一樣,直接踹翻了程導。

那幾個人全都愣住了,真沒想到這女人還不死心,傻呆呆看著地上的人。

“都他媽站著幹嗎?給我拖上去!臭婊子,我今天不弄死你我就不姓程!”

裴歡的眼睛被人蒙上,手已經被捆在一起。幾個人拖著她的頭發,把她強行推進一間屋子,裏邊似乎一直有人在,煙味嗆得她喘不過氣,死咬著牙不吭聲。

有幾個人明顯在笑,裴歡被打得一直耳鳴,混亂之中聽不清他們到底說了什麽,直接就被扔在**。

有人對她評頭論足,越說越下流,那聲音聽著就是個大煙鬼,啞著嗓子,已經快五六十歲的樣子,八成就是那個福爺。

裴歡的手被捆在一起,她在這種時候開始佩服自己還能維持冷靜,慢慢地放鬆手指摸索到繩子的位置。她得忍過去,這輩子前二十年她過得無憂無慮,因而現在就要加倍還。她已經什麽都豁出去了,到如今,她每一步都隻能自己扛。

裴歡知道她也許會死,但絕不能是今天。她咬著牙逼自己想著這個念頭,她不能光為自己,還有女兒。

裴歡努力說服自己不要胡思亂想,可最終一切都還是落在華紹亭身上。

她想他,想他要是在,他再狠再毒,也不會舍得帶她去那種飯局。

裴歡拍過很多戲,演過一百種注定的結局。可她每次想起華紹亭,才明白什麽是戲什麽是命。

這人世間的愛恨,哪有那麽多善終。

他把她養得人人豔羨,最後她卻淪落到躺在這裏被這群畜生折磨。

那幾個男人的聲音越來越近,福爺幹巴巴地笑,似乎對裴歡格外滿意:“這比你上次找的那個好,這種女人才有意思,就是瘦了一點……不過這些女明星,人人都為了上鏡好看不要命,上次那個什麽燕蓉,是不是還為減肥吃粉了?”

說著,福爺開始扯裴歡的上衣:“你去拿相機來,給她留點紀念……讓她出去了老老實實當啞巴!”

裴歡吸了口氣忍住了,慢慢地轉動手腕,漸漸找到角度從繩扣裏把手一點一點退出來。華紹亭從來沒讓她沾過一點會裏的事情,但裴歡小時候不聽話,他為了哄她玩,就拿這個逗她,後來裴歡學會了,可從沒想過有朝一日真能用上。

她的手掙脫出來,福爺已經扯開她的上衣,裴歡漸漸聽清楚了他的位置,突然扯掉了蒙住眼睛的東西,反手就用它勒在對麵的人脖子上。

福爺人很胖,頭發白了一大半,臉上看著倒不算老。顯然誰都沒防著裴歡被捆住了還有辦法反抗,福爺猝不及防就真的被她勒住了,立時破口大罵。

周圍其他人都急了,衝過來強行壓著她,逼她放手。裴歡畢竟就一個女人,這一屋子都是要吃了她的鬼,她眼睛都紅了偏就不肯低頭,硬是扭打起來。

福爺喘過一口氣,捏過她的臉狠狠地唾了一口。眼看裴歡就是不肯老實聽話,他也沒了耐性,回身吩咐人:“把刀拿來!不讓她見點血,她就不知道害怕!”

裴歡聽見那些人大聲笑著,刀子紮進來的時候,巨大的疼痛幾乎就像她分娩那一天,裴歡漸漸聽不見聲音,意識飄忽著避開現實裏的一切,腦子裏全是過去。

她體質不容易吸收營養,從小到大都很瘦,何況還不到二十歲就懷上孩子,受盡折磨。臨產之前醫生一直提醒她,盆骨狹小不適合自然分娩,最好剖腹產。

她不知道怎麽就有了堅定的主意,咬著牙死活不肯,隻因為都說剖腹產對孩子不好,她豁出去就是要自己生,被活活折騰了一夜,為了女兒,險些把命都搭上。最後不得不采取剖腹產,躺在醫院幾個月,遭了兩遍罪,一分不少。

也許真的是年少輕狂,也許是女人做了母親連心性都變了,裴歡耿耿於懷地想要證明,她愛華紹亭,那是一場至死不悔的孤勇,就算天地不容,連他自己都不肯承認,她也沒後悔。

這條路是她自己選的,她在為這個選擇負責。

那些畜生開始對著她拍照,裴歡疼到幾乎喪失知覺。

那場雨夜,她也是這樣,被人按著躺在醫院的產科。原來人的情緒逼近臨界點之後,會被迫開始自我保護。她腦子裏的一切念頭都被割碎了,又是這種折磨……又是生不如死。隻是這一次她記得不再出聲。

哭天搶地沒有用。

屋子外邊突然一陣巨響,隨即就是槍聲。

畢竟不是過去,如今沐城一切有法可依,即使在城南的倉庫區也沒人敢在白天這麽囂張,這聲音一出,屋子裏的人全都僵住了。

剛剛騰起的興奮瞬間就冷了,福爺低咒著扔掉相機,轉身示意人拿槍跟著他下去看看。他剛一開門,一步都沒能走出去。

對方幾乎是橫掃式地直接闖進來,數十人已經直接上了二樓,樓下福爺的人無一幸免,甚至連句話都沒來得及說。

一個女人就站在福爺門外,看上去甚至還不到二十歲。就在福爺驚愕的一瞬間,已經被這個女人直接製住。

她把他的頭按在牆上,突然一用力,血就濺了一地,竟然還能讓他意識清醒。

“你們……”

那女人不說話,一張冷漠的臉完全不符合她的年紀。從頭到尾不到三分鍾,福爺的倉庫裏就躺了一地人。

大門再次被人衝開,有人踩著一地暗紅色的**往樓上走,他走得快而急,卻抬手捂住了口鼻,仿佛這屋子裏濃重的殺戮氣味讓他受不了。

福爺臉上的血糊住了眼睛,在一片重疊著的影子裏垂死掙紮:“什麽人……你們?”

有人把程導和其他人迅速製住,從二樓挑空的地方直接推下去,一片慘叫。

顧琳回身向著樓梯上的人說:“華先生,找到了,就是這間。”

福爺聽到這個稱呼,腦子嗡的一聲炸開,他抓著牆壁還想做什麽,身後的女人又扯著他的頭撞過去,這一次他連話也說不出來了。

華紹亭掃了一眼樓上樓下,臉上的表情越來越冷,除了程導和那些人的慘叫,所有人都不敢說話。

就在片刻之前,顧琳十萬火急地衝進海棠閣告訴他,蔣維成的人不讓陳峰他們再跟著三小姐,她想盡辦法才得知今天有人要下手。華紹亭用了不到二十分鍾就找到城南。

他停在房間門口:“顧琳,守在這裏。”

說完他就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