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喜歡他什麽?”聽了安雅楠說了這麽長時間的話,這個問題是第一個閃現在我腦中的。這突來的問題卻把安雅楠弄愣了,她看了我很久:“我也想過很多次這個問題,我想到過很多很多個答案,多到後來我都不確定我是不是因為這些而非要跟他在一起了。”

安雅楠突然拍了桌子:“可是謝影,我必須得告訴你,不管我和顧明現在的情況是什麽樣,我當初跟他在一起不是為了錢。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他也沒錢,至少顧明得承認,我安雅楠也不是愛慕虛榮的女人,他必須承認。”安雅楠拍桌子的聲音越來越大,周圍吃飯的人又開始轉頭看她。

“你小點聲。”

安雅楠四下看了看終於把聲音壓了下來,她一手撐著額頭用很小的聲音:“可惜最終還是用錢找到了心理平衡。我想因為愛情,我一直希望我是因為愛情開始,哪怕是被愛情傷了而結束,就算是因為愛情開始、因為不愛了結束也可以啊。可是現在周圍的人不這麽看我,他們都覺得我是因為錢。我還得跟人解釋我當初跟顧明好的時候,他窮得跟乞丐似的,說多了別人又開始說他是陳世美。丁磊為這事還給我打過電話,說讓我們好聚好散得了。怎麽好聚好散啊,本來就不是好聚開始的。

“顧明跟我一起去我們家,跟我爸說我們要結婚因為我懷孕了。我爸打了他一頓,打得挺狠的,把我氣得差點流產,本來一開始就有點流產的征兆。我當時特激動地說我愛他,我除了他誰都不嫁。我覺得我說這話的時候挺讓人感動的,反正我媽在邊上一直哭,想想那時候我怎麽就跟著了魔一樣?看他哪兒都覺得喜歡,大概覺得他是個有趣的男的吧。我想我骨子裏肯定不是什麽淑女,我其實挺想像你那樣什麽都不在乎,可是腦袋上的光環太重了,我想又不敢!你沒發現我有時候在故意學你嗎?特別想學,怎麽也學不像。你就是你,我就是我,誰都別想取代誰,這事我也是這兩年才想明白的。這怪我爸媽,他們總告訴我有目標要努力,隻要經過努力就一定能實現願望的。我離婚的頭兩年我一直還想不通,我覺得我對他挺好的,他怎麽能這樣對我。後來我去找心理谘詢師了,他說我有中度偏執,他說不能將人定位固定目標,因為人是有思想意識的。我沒輸,謝影,我安雅楠是個好女人,我隻是選錯了對象而已,可是我愛一個人的時候也是全身心的不比你差,你承認不承認?”

“我不會逼他去做他不想做的事,不會看他難過的時候幸災樂禍想著自己機會來了,不會用孩子的心跳聲去給他施加壓力,讓他必須承擔殺死自己孩子的壓力!”

安雅楠“騰”地從位置上站起來,她看著我大喊著:“你好!你偉大!你比我愛他!我卑鄙!我下流!我為了得到不擇手段,我無恥行了吧!”安雅楠把她手裏的那半截煙扔在了餐盤裏,拿了她的包離開了餐廳。

餐廳裏的其他人又都轉過頭來看我,我站起身緊了緊大衣走了出去,外麵很冷。也許是在肯德基裏待的時間長了,我覺得手和腳都挺暖的。雪下得很厚路有點滑,我走路都是小心翼翼的。沒走兩步看見安雅楠蹲在牆角抽煙,樣子實在不敢恭維,不知道她是在學我或者她就想如此這般。她看見我出來了,扔了煙朝我走了過來:“你到底得的什麽病?”

“癌症!”

“治好了?”

“短期內可能死不了。”

“你是真的走的時候就生病了?還是……還是……你!”

“我什麽?虧心事做太多了,遭天譴了,到國外以後生病了?”我狠狠地白了她一眼,“後者,痛快了?有區別嗎?”我繞過她想去路邊打車。

安雅楠緊追了我兩步:“雪這麽大,你打不著車的,我送你回去。”她拉了我的胳膊,樣子很執拗。我看了看路上的車都開得極其緩慢,好像的確很不好打車。

“在我心裏有點區別。”安雅楠攙著我在人行道上緩慢地走著,“我不喜歡你,謝影!直到現在我也毫不掩飾我特別不喜歡你這種人。上大學的時候我假裝跟你做朋友,你明知道我惦記顧明還假裝跟我好,就為了讓我能給你拿吃的。我是為了顧明才繼續每周給你帶東西的。你太自私,隻在乎你愛的那個人,別人誰都不管。說話傷不傷人辦事妥不妥當,你根本不考慮。我就想,有一天顧明被我搶走了,我對你一點都不內疚。跟顧明結了婚,我才發現你們倆是一樣的。他打過我一次,你知道嗎?”

我側頭看她,這話的確讓我吃驚,我沒想過顧明會動手打女人。

“他推了我一把,我撞桌子上了,人倒在地上手都擦破了。我就坐地上哭,想等他給我道歉。他看都沒看我就摔門走了,然後三天沒回家。”

“你孩子是這麽流產的?”

“不是!”安雅楠看著我笑,“我懷孕的時候,是我跟顧明最好的時候,他從來沒對我那麽好過。我跟他結婚,我爸媽也不同意,我們倆就領了結婚證,然後我就搬到他家去住了。我爸媽根本不理我,什麽婚禮、什麽婚紗全都沒有。我當時想,反正他們就我這麽一個女兒,等我把外孫子給他們生出來,他們怎麽都得疼外孫子,我跟顧明好好過日子不就行了嗎?我本來想找苑騰、丁磊他們一起吃個飯的,本來也是個喜事。不過跟他們倆說的時候,他們倆也看著我們犯傻。後來苑騰說那一起吃個飯吧,顧明說不去,他說我胎不穩不能太累了。我猜就那段時期他大概還願意說兩句謊話顧及一下我的感受吧。

“顧明找了個穩定的工作,在一個公司當采購,本來是個總出差的活,他跟公司的人說他老婆懷孕了,他近期不能離開家得照顧我。那段時期他每天八點半上班,五點半下班,洗衣服做飯打掃衛生他全包了,一個月掙兩千多塊錢。他怕我上班對孩子不好,就讓我請假在家休息。他每天都給我帶兩個水果回來,有時候是蘋果,有時候是橙子,有時候是梨,反正每天都能吃到水果,每天都有牛奶有雞蛋。他中午從公司騎自行車回來給我做飯,一葷一素。

“說實話我爸好歹是政府部門的小頭頭,還是搞後勤的,什麽好東西我沒吃過,可是那段時期吃他做的飯就是特別香,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是排骨啊,魚啊什麽的。顧明從來不舍得吃肉,我夾給他他都給我夾回來,他說讓我多吃點因為我是兩個人。我吃飽的時候他收盤子底,那時候我以為他愛我了,我真的那麽以為了。現在想想你們倆真是一樣的人。我以前看他對你挺好,我就想有一天如果他愛我,他也會對我這麽好。我猜喜歡你的男人是不是也希望有一天你對他們也能像對顧明那麽好啊。

“我覺得顧明很有責任感,我是指家庭責任感不包括女人,也不準確,不包括他不愛的女人!一個男人對愛的人好得要命,又對家有擔當就夠了,足夠了!那個時候我提什麽要求他基本都同意,我晚上必須得讓他摟著我睡覺,不靠在他懷裏我睡不著,睡覺前我要他給我們的寶寶念書,我差一點就問他愛不愛我了,現在想想還好沒問。我問他要當爸爸了幸福嗎?他就一直點頭不說話。

“我懷孕六個多月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寶寶動得特別厲害,然後我就醒了,結果發現顧明不在我旁邊,我在屋子裏哪兒都找不到他,後來我開門出去發現他坐在你們家門口那兒抽煙呢。從那天開始我的美夢就破了,可是我每天還是裝得很幸福。顧明也每天做他該做的事,隻是我發現他晚上常常起來,也沒什麽別的事,就是在你們家門口抽會兒煙,要不就是坐在那兒發呆。

“我為這事上懷孕論壇上發過帖子,我說我懷孕六個月了,可是老公心裏還老是想著他的初戀,我該怎麽辦?基本上她們都說顧明是賤人,說什麽的都有,有人說讓我把孩子打了離婚,有的說都六個月了打下孩子來沒準都是活的,讓我為了孩子跟老公好好談談,有人說就算離也得把他扒個精光,天下沒這麽便宜的事情。後來我想我們倆的事變得越來越偏執大概就從那天開始的吧。

“有一天晚上他又起來了,我沒忍住坐起來朝他發脾氣,我問他幹什麽去,他不說話,我說我還沒睡著呢,你得回來摟著我睡覺,然後他就回來摟著我了。我靠在他懷裏哭了,我跟他說我們都是要當父母的人了,是不是要考慮下自己的行為啊?我說我也沒嫌你窮我還願意給你生孩子,你幹什麽總去謝影家門口坐著,你對得起我嗎?顧明說他沒對不起我什麽,他就是一閉眼總想起你們倆小時候的事,在你們家門口坐一會兒他就能暫時不想了。”

我坐在安雅楠的R8裏,她的車開得很慢,路堵得一塌糊塗,她一直暴躁地按著喇叭:“這有點天氣狀況,路就立刻變成停車場了?顧明在法國給你買房子沒有?法國堵不堵?”

“我……不知道他去法國找過我。”

“啊?不知道?”安雅楠發出了這句質疑之後就開始笑,笑得很大聲,“你們倆怎麽這麽怪啊?難道不是應該他跑到法國在病床邊拉著你的手,然後你撲在他懷裏病懨懨地說,顧明我沒拋棄你,我一直愛你,我是因為得了絕症才離開你的。然後顧明哭著跟你說,我知道,我也一直愛你,我早就知道你不會拋棄我,謝影無論你變成什麽樣,我都愛你,我要陪在你身邊一直到你生病的盡頭。電視劇都是這麽演的,我每次看這種場景都哭,見證真愛的時刻啊。”

“多餘!”

“什麽多餘?”

“什麽都多餘!這些話全都多餘,他要這麽說我就抽他,我光聽你說我就想吐,這些話是說給你這種看戲的人聽的。知道對方需要什麽去做就行了,難道做之前一定要通知對方我要開始做感動你的事了,你要準備好感動啊?我們不跟對方一遍遍強調我為你做過什麽,那不是真正需要記住的事情。”

“你在說誰?”安雅楠的態度變得有些不好。

我轉頭看她:“說你,你不用多想,就是在說你。安雅楠如果有一天你要跟我比誰為顧明做的事多,那一定是你贏,因為我為他做過什麽我都不記得了。”

“謝影,你這個人招人討厭還有一點就是有時候你特別自以為是,你那麽了解他,你就沒想過他會去法國找你,他早就知道你病了?”

安雅楠的這個問題讓我一時語塞,我早就應該想到其實很多次他真的就在那裏。那些年裏隻要我一住進醫院大多數時候糊塗,清醒的時候少。清醒的時候總是在逃避顧明在那個時刻會是什麽樣,就像顧明說的一閉眼總是想起我們小時候的事情,於是就會覺得特別快樂。想起顧明在那個Club裏說,我們之間他經曆的是全部,而我隻記住我想記的東西。我當時並沒體會他話裏的意思,現在才想到原來他經曆的真是全部。

我曾經慶幸,自己瘦得皮包骨頭的時候沒讓顧明看見我那個慘兮兮的樣子。如果他站在我床邊哭,那我要怎麽樣?伸著枯枝般手拉著他說:別為我難過?這種話想起來就多餘,我一輩子都不會說!

從我生病之後我就拒絕換位思考了,我拒絕體會顧明感受,如果是他躺在那裏拉著我的手說別為我難過,那我會說什麽?我一定會說:“我怎麽能不難過,怎麽能不難過,你原來那麽帥現在跟鬼一樣了,什麽叫不要為你難過。”他說這話的時候我就會更難過,然後他看著我難過就會更難過,於是我們就一個比一個難過,每天這麽難過下去直到生命的盡頭。

“我沒想過他,我能想事情的時間很少,每次清醒的時候隻會想以前的事,從不多想別的,頂多會想居然又活過來了,不知道下次有沒有這麽幸運了。”

我聽見安雅楠沉沉的呼吸聲,接著又是她暴躁按喇叭的聲音:“我想過要離婚的,我不是故意要折磨他。那段時期我就像是個精神病人,知道顧明心裏總是想著你,我也不好受。可是那時候我拿孩子威脅他結了婚,結果六個月了去把孩子打了,還給自己弄個離異的結果叫怎麽回事啊,本來我就把我爸媽氣得夠嗆。結果又被他們說中了,他們也是要臉麵的人,我剛嫁給顧明那一陣本來就讓他丟臉了,他們的同事還有鄰居還有家裏的親戚,人家都跟他們說養的那麽好的姑娘真是可惜了。

“剛結婚的時候,我還想過有一天他肯定能真愛我,我本來就挺可愛的。後來我自己感覺越來越不好的時候,我就想裝著幸福讓大家看。我媽有一次來我們家看我,我懷孕六個半月的時候。她一來就挑家裏這不好那不好的,說房子那麽小將來她來照顧小孩住都沒地住,還說顧明掙得少沒前途什麽的。我媽當時問我顧明對我好不好,要是他對我不好咱可不受這委屈。她一那麽問,我一下就急了,我就轟她走,一直往外推她,到門口她那麽一甩胳膊說她自己走,結果我就被閃到撞門框上了,撞得太使勁了,孩子就沒了。

“孩子沒了我傷心了好久,顧明也沒說別的,還像我懷孕的時候那麽照顧我。我覺得我們倆的牽絆沒了,當時居然挺怕他提離婚的,說不好什麽心態,就是怕他提離婚。我養身體那一個月他沒提,後來我就去單位上班了。醫生說半年以後再要孩子,我當時就想要是能再跟他有個孩子就好了。我沒等半年,我在網上查了有人流產之後四個月就又懷孕了,還生了個健康的寶寶。

“顧明不讓我碰他,他自己搬被子睡沙發去了。我問他什麽意思,他說他有病直不起來,結果半夜讓我聽見他在衛生間裏**,我當時都快被他氣炸了。第二天我趁他睡熟了就到沙發上鑽他被子裏去了,他明明就是好的,他偏說他有病。那天晚上,我們倆大吵了一架。他覺得我有精神病,我還覺得他有精神病呢。他說他怕他提離婚我非要賭氣就是不離,他一直等我說,既然我不說那隻有他說了。他讓我找個喜歡我的人結婚,他說我明明知道他不喜歡我,還非得要這樣跟他較勁。

“我當時覺得是他在較勁,我說謝影明明是離你而去,你偏自己天天想著她是有苦衷才這樣的,你要這樣過一輩子嗎?謝影一輩子不回來你一輩子不碰別的女人,你要替謝影守身啊?顧明說這事跟謝影無關,他說他是因為煩我才這樣的。他說他一想起我拿孩子威脅他,他就從心裏煩我。我當時跟他說那孩子哪兒來的?天上掉下來的?顧明說這是他這輩子犯的最大的一個錯,他說他知道我流產的時候先是高興然後是鬆了一口氣。我當時罵他是渾蛋,是畜生。他說他就是,我罵得沒錯。我說他豬狗不如還有心裏盼著自己孩子死的?他說這個孩子生出來就會是另一個他,顧明說他從來就不是安分守己的男人,他不會有太多的耐心去幹他不願意幹的事情。他說如果有一天他因為煩我,煩這個家而變得天天都不回來,這個孩子沒準也會像他似的天天趴在窗戶上看哪個才是他爸爸。他擔心他兒子不會像他這麽幸運,老天不會再安排一個謝影給這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