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重傷的塞德利茨

黑暗中,張海諾一邊摸索一邊前進,好在這艙室並不大,他不一會兒便摸到了艙門的金屬把手。順時針旋動,然後推了推,那厚實的艙門紋絲不動,再多用些力,還是沒有絲毫的動靜。

是自己完全沒有力氣了,還是這艙門從外麵鎖住了?

張海諾有種不好的感覺,難不成自己的決心和偉大計劃都要在這小小的艙門前化為泡影?好在他並沒有泄氣,而是站在原地積累氣力,就在這時,他突然想起來一般船上的艙門通常都是向內拉開的,隻是自己極少坐船而一時間沒有想到。

於是,他改推為拉,門果然支呀一聲打開了。

張海諾來不及為自己剛剛的遲鈍而感到汗顏,一股難以形容的味道就撲鼻而來,那像是電線燒焦的味道,又有些飯菜燒糊的感覺,再加上那種硝和硫混雜的刺鼻味道。

這難聞的氣味令張海諾胃裏頓時一陣翻騰。

艙門外的世界明亮了許多,但總的來說光線並不強,張海諾的眼睛很快就適應了。呈現在他眼前的,是一條兩人寬的過道,過道上那每隔數米一盞的昏黃壁燈是這裏僅有的光源,而金屬質地的地板和刷成白色的牆壁則反射著幽暗的冷光。

張海諾忐忑的朝前邁出一步,赤腳踩在這地板上的感覺並不好,他還沒來得及多走幾步,前門一扇艙門突然打開了。出來的是一個身材不高但相當結實的水兵,他手裏還端著一個金屬盤子,裏麵盡是帶血的紗布。

“準尉!”那人啪的一個立正。

準尉?誰?自己嗎?

張海諾低頭看看自己,借著壁燈的光線,他這時才發現自己身上穿的是一整套深色軍服,隻可惜破口和紗布讓自己看起來全然沒有意氣風發的味道,反而頗有些悲壯的意味。

對方叫自己“準尉”是因為自己的這份打扮,還是因為對方本來就認識自己?如果是後者的話,那麽解釋就隻有一個:自己在穿越的同時還占據了別人的軀體。

如果是這樣的話,這副軀體從前的主人也就是之前那個青年所謂的“海諾”呢?

張海諾愣愣的站在原地,直到對方非常關切的將這個稱謂重複一遍:

“準尉?馮.芬肯施態因準尉?您還好吧!”

馮.芬肯施態因……

張海諾的後一種猜測得到了肯定,但他很快反應過來,現在絕不是研究這個的時候,別人以為自己腦部受撞擊而失憶還好,要是被當成精神病人或是間諜就慘了!

然而,在這種情況下,張海諾不知道自己接下來應該怎麽做。是舉右手回禮並且說稍息,還是隻要舉手回禮就行了?好在他那被繃帶纏緊的右手替他省去了行禮的麻煩,他朝對方點點頭。

“我沒事!呃……稍息吧!”

對方果然解除了那種標準的立正狀態,然後解釋道:

“真抱歉,看您剛剛有些走神,我還擔心您……”

“我沒事!那個……他還好吧!”

這間船艙裏明顯有個傷號,可張海諾卻根本不知道那裏住的是誰,所以隻好用一個“他”來代替,反正這軍艦上不太可能有女性就對了。

“沃根少尉還沒醒來,我剛剛幫他換了紗布!”那水兵一五一十的回答到,緊接著他很認真的看了看張海諾身上的那些紗布,“準尉,您的紗布我一個小時之後再幫您換吧!”

看來,這人應該是艦上的一名醫護兵,或是這一名擔當類似職務的水兵。這時,張海諾努力的想要找出一些符合自己軍官身份的話來,但是很可惜,他完全不具備這種能力。

“噢,如果他醒來,請替我向他問好!現在……你忙你的去吧!我……隻是隨便走走!沒事!”

“那您小心點!”

這名水兵說話總是一副很小心的樣子,末了又是一個立正。

張海諾趕緊沿著通道朝前走,也不管這邊究竟通向那裏以及自己光著腳走路是否會讓人覺得很奇怪。在前方拐角拐彎之後,他有種考試結束後如釋重負的感覺。可偏偏前麵又走來幾名水兵,其中一個還躺在擔架上,另外幾個也大都負了傷。

“準尉!”

“準尉!”

“稍息!稍息!”

張海諾一邊說著一邊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但左腳的傷痛讓他走得並不那麽穩,這時候他有些後悔剛才為什麽不直接轉身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去,那就不用冒著暴露“身份”的危險在這陌生的船艙裏到處亂走了。

雖然心裏這麽想,張海諾還是繼續在這蜿蜒的通道裏走著,這裏到處彌漫著難聞的氣味,隨處可見受傷的水兵,隻是沒有想象中那被炮彈貫穿而後爆炸造成的巨大破口。七拐八彎之後,張海諾麵前終於出現了一段鋼製的鏤空台階。

這,或許就是通往甲板的路!

張海諾深吸了一口氣,忍著痛向上走去……

推開沉重的艙門,清新的海風撲麵而來,張海諾頓感清醒。耳邊無比清晰的聽到那種從遠處傳來的隆隆炮聲,可眼前卻一片模糊。

“一個沒有月光的夜晚,黑暗統治著北海”——這是史書上關於日德蘭海戰當晚的描述。

張海諾睜大眼睛,努力適應這外麵的黑暗,但他的視線隻能到達艦舷通道的扶手處,再往外,除了那時不時泛起的光點,仿佛就是一團無窮無盡的黑霧。

張海諾起初以為那光點就是遠處的炮火,但他很快發現那光點閃動是孤獨而安靜的,並且帶有某種規律性。所以,那是艦與艦之間近距離通訊用的信號燈,想到這一點,張海諾心裏不免有些失落。

可剛才那隆隆的炮聲又是如此的真實和清晰,戰場究竟在哪裏呢?

張海諾朝前跨出一步,回身將艙門輕輕關上。對於他這樣一個“初次登艦”的人來說,分辨哪邊是艦首、哪邊是艦尾看似十分簡單,但當你真正置身於如此龐大的戰艦上而周圍的光線又不容許你看清海麵的波紋時,想要分清楚這一點還真不容易。

猶豫了片刻,張海諾選擇了自己的左手方向,但他才走出十幾步就發現前麵沒有路了——他眼前是一門藏身於全封閉式炮廓的單管艦炮,它如同大魚的魚刺一般指向舷側,而副炮以單裝的形式列於艦舷兩側在19世紀末20年代初是非常流行的設計。

忍著身體各個部位不時傳來的痛感,張海諾回過頭朝另一個方向走去,路過剛才那扇艙門後不久,他突然感覺眼前的空間豁然開闊,隻可惜光線的限製無法讓他看清楚眼前的景象,隻是在懵懂中看到兩個巨大的、一高一矮的黑影。

這時,張海諾心裏一陣激動,因為他記得“塞德利茨”號共有五座主炮塔,其中一座位於艦首、兩座一左一右布置在艦體中部,隻有艦尾是兩座一前一後緊密布置的。就在他正準備到那黑影下去仔細瞅瞅的時候,黑暗中突然傳來一個冰冷的聲音:

“什麽人?”

張海諾不知該怎樣報上名號,隻好說了一聲“是我”,並且在心裏希望這個家夥也能像自己之前碰到的那個醫護兵一樣和“自己”很熟。

“誰?”接下來是拉動槍栓的清脆聲音。

在德國,張海諾不止一次的感受到當地人做事的那種刻板,而這一次,他既無奈又無助。

“我是海諾……海諾.馮.芬肯施態因……軍銜準尉!”

如釋重負,亦或是謊言之後的不安,說完這句話的時候,張海諾已經分不清自己心裏的那種奇怪感覺了。

冥冥中,還有種元神歸位的錯覺。

“原來是馮.芬肯施態因準尉!您好!二等水兵赫爾穆特向您致敬!”

“稍息!”張海諾忙不迭的說到。

腳步聲重新響起,並且越來越近,但直到兩人相隔很近,張海諾也隻能看清對方的大致樣貌。

那是一個身材魁梧、頭戴圓形水兵帽、身上背著一支長步槍的年輕水兵。

“準尉,您受傷了!”

“不礙事!”

“您上來有事嗎?”

“呃……船艙裏太悶,上來隨便走走……外麵的情況怎麽樣了?”

片刻的沉默之後,那水兵說道:“具體不太清楚,但我們的艦隻剛才又和英國人交火了!”

遠處的海麵上適時響起一陣炮聲,張海諾眼前的光線發生了微微的變化,但瞬間之後又轉回原樣。

“是我們的主力艦隊在和他們交火吧!”

“不,應該隻是前衛艦隊在和英國人交火!您聽,從剛才到現在一直沒有戰列艦炮的聲音!”

張海諾雖然看過不少和海戰有關的文字、音像資料但這“聽聲辯味”卻實實在在讓他為難了。遠處的聲音來自於一門105毫米輕型艦炮、一門203毫米中型炮還是300海米以上的重炮?一個隻在軍艦上呆了幾個小時的人顯然是無法分辨的。

盡管對純粹的海戰技術全然沒有了解,但張海諾還是想盡快找到這艘戰艦的艦長,看看自己能夠憑借對曆史的了解為這支德國曆史上最強大的艦隊做些什麽。

“呃……你知道艦長現在在哪裏嗎?”

“聽說他的傷勢很重,現在也許在醫務室,也許在他自己的房間裏,我不確定!現在‘塞德利茨’由馮.勞倫茨上校指揮,但以我們現在的情況……”水兵回頭看看身後那兩座隻在黑暗邊緣現出輪廓的主炮塔,“能堅持回到基爾就不錯了!”

“馮.勞倫茨上校……”在張海諾的腦海裏,這個名字和之前幾個一樣沒有任何印象。

“那他在艦橋上的司令塔裏嗎?”

“司令塔?”聽到這個詞,水兵顯得非常驚訝。

“我們的艦橋下午就被炸癱了!現在那裏除了一堆爛鐵什麽也沒有!”

張海諾這才清醒過來,曆史上的“塞德利茨”號在日德蘭大海戰的經曆完全配得上“驚險”二字!“艦體受損嚴重、戰鬥力盡失、花費百餘天方才修複”——以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德國發達的造船業和戰時體製,一百多天的時間足以將一艘大型艦船做一次從上到下、從頭到腳的大修,而塞德利茨號也是德國公海艦隊受損艦隻中修複時間最長的一艘,這足以說明這艘戰艦當時的受損程度!

“我想勞倫茨上校和剩下的軍官們應該在預備指揮所裏,就在那!”水兵右手指向張海諾頭頂上方,懵懂之中他還是隻看到一些模糊的輪廓,但好在他還知道大型戰艦通常都會將艦上的後艦橋設為預備指揮所。

“噢,知道了!謝謝!”

張海諾忍著痛朝前走了一步,但他馬上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可以從這裏上去嗎?”

“嗯,那梯子還沒被炸壞!”

那水兵顯然誤解了張海諾的意思,其實他壓根就不知道這附近哪有梯子到上麵的後艦橋去。這個時候,張海諾也不好再問,但他至少知道一般的艦橋既可以從內部艙室上午也可以走外部樓梯。他實在不想再在那迷宮般的船艙通道裏轉悠了,於是順著水兵手指的方向一邊摸索一邊往前走,沒花多少時間便找到了前往上一層甲板的外掛樓梯。

在艱難的爬上去之後,他又被另一名水兵詢問了一番,這才被允許通過外掛樓梯前往再上一層的後艦橋。

來到後艦橋的外部走廊之後,張海諾開始躊躇一會兒該如何開口,就在這個時候,前方海麵上突然紅光陣陣,緊接著傳來一陣非常密集的炮聲,而且動靜遠比之前那些大。隻可惜這艘船還是和戰場隔得太遠,張海諾除了那朦朧的火光什麽也看不見。

就在這時,張海諾前麵的艙門突然開了,幾個軍官模樣的人衝了出來。他們跑到走廊的盡頭,舉著望遠鏡對著火光和聲音傳來的方向看。

張海諾不好過去打攪他們,隻好默默站在原地等待,可是密集的炮聲一陣接著一陣,一閃一閃的火光不斷將海天邊際映紅,那裏的戰鬥似乎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意思。

站在自己前麵幾步處的軍官們時而默默觀察著遠方,時而低聲交談著,偶爾會有人到艦橋裏麵去傳達命令,也會有人從裏麵帶來上級的新命令,但沒有人關心張海諾這樣一個小人物為什麽要站在這裏。

後艦橋的視角並不足夠好,從煙囪裏冒出來的煙也十分嗆人,但為首的幾名軍官還是盡職盡責的守在那裏,這一站就是將近一個小時!

在這期間,張海諾沒有機會走上去哪怕插一句話。但他不是不敢,而是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可以說些什麽。告訴他們航空母艦可以對付戰艦?告訴他們用潛艇設一個大大的伏擊圈就能讓英國人損失慘重?不,這是一場正在進行的海戰,所有大戰略性的東西都派不上用場。

現在的張海諾不是魔法師,也不是命運女神,他隻是一個戰鬥力全無的傷號,甚至扛不動一發炮彈!

漸漸的,炮聲稀疏下來,最終完全停止了,前方的海麵重歸平靜。為首的那幾名軍官終於放下了手中的望遠鏡,在其中一位身材居中的軍官帶領下,他們回轉身開始往裏麵走。

自己該怎麽辦?張海諾陷入片刻的迷茫中,就這樣回去自己的艙室去嗎?不,不能這樣!自己的初衷絕不是充當一個純粹的看客!

想到這些,張海諾鼓足勇氣走了上去。

“海諾,你怎麽在這裏?”

不等張海諾說話,為首的那個軍官卻先開口了。

“馮.勞倫茨上校……”張海諾忐忑的說出這個名字,他真擔心眼前這個不是水兵說的臨時指揮官,但幸好他猜對了。

“你的傷勢還好吧!”那個軍官走近了兩步,語氣聽起來相當的關切。

“我沒事!上校,請問我……我能知道現在艦隊的情況怎麽樣了嗎?”張海諾還是很忐忑,他知道以自己的軍銜恐怕是沒有資格問太多戰術層麵的問題,但他還是抱定主意再碰碰語氣。

“公海艦隊已經基本安全了,但是……”那軍官話裏聽著有話,他走前一步,左手輕攬著張海諾的肩膀,“進來說!”

張海諾木偶般跟著他走近艦橋裏麵,現在他很是驚訝於自己這副身體的主人和這位勞倫茨上校的關係。從上校的語氣和舉動來看,兩人絕不是一般的上下級關係,但他現在沒有更多的精力去想這些,他隻想盡可能的幫助自己所在的這支艦隊。

“以目前的航向公海艦隊很快就能穿過合恩礁水道返回基地,但是我們……”

上校停頓了片刻,好像說出這句話需要很大的決心似的。

“現在我們的速度趕不上公海艦隊,為了保全大局,我想舍爾上將會做出正確的取舍!我們……唉,我們也許永遠也回不到德國了!”

張海諾再次陷入茫然狀態,“塞德利茨”號回不到德國?這怎麽可能!曆史上這艘高速戰艦的最終歸宿雖然是海底,但絕不是在這裏啊!

“我們所有的主炮都已經無法使用,艙底灌入了好幾千噸海水,能夠撐到現在已經是個奇跡了!海諾,我希望你能夠明白,我們光榮的戰鬥過了,所有人都傾盡了全力!即便是死,我們也會為自己感到驕傲!”

上校昂首挺胸的說到,而這時,周圍的所有人都擺出了和他相同的姿態,這種視死如歸,這種高傲,都讓張海諾在一瞬間迷戀上了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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