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

當天晚上我打齊胖子的手機,一直關機。我不知道這家夥到底離沒離開北京,心裏一直七上八下的,也可能是這兩天連著急帶上火的,我感覺全身不舒服,回到宿舍量了一下體溫,三十七度五,有點發燒,我要了一碗麵條,胡亂吃了,倒頭便睡,卻翻過來調過去的睡不著,腦海裏像演電視劇一樣,一集一集地連綿不斷,每一集都少不了楊妮兒那個小妖精的表演。

此時此刻,仿佛楊妮兒就坐在我的對麵,手裏端著一隻玻璃杯,杯子裏的紅葡萄酒在燈光的輝映下晶瑩剔透,她一臉媚笑地望著我,然後輕呷了一口紅酒,緩緩起身,扭動著讓人心癢的屁股走過來,向我拋了個媚眼,突然猛地將杯中酒潑在我僵死的臉上,我頓時一激靈,剛要發作,小妖精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了,空氣中彌漫著小妖精得意的笑聲。

我被這笑聲警醒,發現床頭櫃上的電話正響個不停,我看了看手表,已經是下半夜三點鍾了,誰會這麽晚給我打電話?

我昏昏沉沉地拿起電話,竟然是高嚴的聲音:“丁哥,出事了!”

我頓時驚坐起來問:“出什麽事了?”

高嚴壓低聲音說:“丁哥,中紀委專案組正在突襲大聖集團,有四五十個武警將大聖集團包圍了,整個東州市重要路口都被武警封鎖了,連梁市長都沒有通知,他們一定是衝齊胖子來的,齊胖子和你在一起嗎?”

我倒吸一口涼氣,心想,這麽快就動手了,幸虧齊胖子提前做了準備,我深知這個電話是梁市長讓高嚴打的,目的就是探一探齊胖子是否脫身,把準了高嚴的脈,我用安撫的語氣說:“應該出境了吧。”

高嚴將信將疑地問:“你確定?”

我猶豫了一下說:“傍晚時就打不通他的手機了,估計是已經在飛機上了!”

高嚴舒了一口氣說:“但願這小子脫身了,不然會有很多人跟著倒黴的。”

掛斷電話,我無心再睡,便試著撥通了鐵長城的手機,鐵長城一看是我的手機號,知道我為什麽打電話給他,開口便說:“則成,齊天已經脫身了,飛機起飛前他給我發了一個短信。”

我試探地問:“剛才專案組突襲大聖集團,你沒有參加?”

鐵長城情緒低落地說:“沒有,他們根本沒有通知我,”接著他長歎了一口氣,“則成,咱們都好自為之吧。”

按程序,專案組理應通知梁市長和鐵關長配合的,但是這兩個重量級的人物都沒有得到通知,說明專案組根本不信任這兩個人,這不是個好兆頭。

大約早晨六點鍾,我接到周中原打來的電話,他緊張兮兮地告訴我,昨晚專案組突襲大聖集團一無所獲,齊胖子跑了,現在正擴大抓捕範圍,整個清江省的出境關口重兵雲集,看架勢要出大事!

我用僥幸的口氣說:“老周,瞧把你緊張的,實話告訴你,齊胖子已經出境了,專案組是衝齊胖子去的,抓不到齊胖子能出什麽大事?”

周中原琢磨了一會兒,覺得我說的有道理,便惴惴不安地掛斷電話。我知道今天注定是個不尋常的日子,為了及時得到消息,我到餐廳簡單吃了早餐後,直接去了辦公室,一上午我都沒離開辦公室,除了喝茶抽煙看報紙,我什麽也沒幹,我以為會有人向我通風報信,我迫切需要掌握專案組的一舉一動,但是一上午卻一個電話也沒接到,平時響個不停的手機和辦公電話仿佛欠費停機了一樣,辦公室靜得讓人心裏發瘮,中午很快就過去了,我由於心神不寧一點食欲也沒有,午飯根本沒去吃。

下午兩點鍾,有人敲我的辦公室,我控製住不安的情緒,喊了聲:“請進!”門開了,習海濤一副幸災樂禍的表情,走了進來,一屁股坐在我的對麵,不懷好意地說:“頭兒,我來是想告訴你個壞消息,鐵長城出事了。”

盡管我心裏一陣驚恐,但還是故作鎮靜地問:“昨天晚上還和我通電話呢,能出什麽事?”

習海濤得意地說:“今天上午被中紀委專案組雙規了。”

我吃驚地脫口而出:“怎麽可能呢?”

習海濤淡然一笑說:“怎麽不可能?你以為你把齊胖子放跑了,就萬事大吉了?難道你忘了,法網恢恢疏而不漏!”

習海濤顯然是來奚落我的,我強壓著怒火和驚恐質問道:“習海濤,你這是什麽意思?落井下石嗎?”

習海濤收起笑容說:“頭兒,你別激動嘛!不光是你,向齊胖子通風報信的大有人在,你們以為,隻要專案組抓不到齊胖子,什麽事都好辦,以為沒有齊胖子開口,死無對證,誰拿你們也沒辦法,依我看,你們是如意算盤撥錯了珠子,鐵長城被雙規了,難道還不說明問題嗎?頭兒,你冒死放了齊胖子,步鐵長城的後塵,怕也是遲早的事,這就叫多行不義必自斃,你好自為之吧!”

“你……”我被習海濤氣得說不出話來,習海濤卻洋洋自得地向我罷了擺手,“拜拜了,頭兒!”然後揚長而去。

這個狗日的,簡直是欺人太甚了!我氣呼呼地在辦公室來回踱了十幾圈,也沒能平息心中的怒火,都說困獸猶鬥,我卻有一種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的無奈。

一連幾天,不斷地有東州官員被雙規的消息傳來,我越聽這些消息,心裏越發毛,好在梁市長這棵大樹還在,這是我心裏略感安慰的唯一理由,隻要梁市長這艘大船不翻,我這個駐京辦主任就不會有事。

為了確認梁市長確實沒事,我每天都和那頂頂通個電話,每次那頂頂都信心十足地告訴我,她求五台山的師傅給梁市長算過,梁市長不僅官運亨通,而且可以進京為官,她師傅還說,盡管東州這場風暴來勢凶猛,但也不過是外強中幹,水過地皮濕而已,沒什麽大不了的。再說,國部長、官部長他們也不會袖手旁觀呀!那頂頂的話猶如精神安慰劑,每次我和她通完話,都覺得心神安寧不少。那頂頂畢竟是梁市長的心上人,我堅信他們之間每天都通信息,既然那頂頂如此泰然,說明梁市長有能力擺平這場劫難。

直到昨天,我打了一天那頂頂的手機,一直響,但沒人接聽,我內心的驚恐徒然升騰起來,我在駐京辦主任崗位上混了這麽多年,深知一個人的手機一打就通,但就是沒人接意味著什麽,隻有被專案組控製起來的人,手機才隻響沒人接。為了驗證我的判斷,我用公用電話又試了兩天,還是隻響沒人接。

我知道那頂頂出事了,正想給高嚴打手機驗證一下,高嚴卻給我打來電話,他告訴我,梁市長今晚進京,讓我接機,但不要讓任何人知道。我問他梁市長進京幹什麽?他說見麵時再說,便匆匆掛斷了電話,聽高嚴的語氣就讓人緊張,我的心頓時懸了起來。

我站在辦公室的落地窗前,感覺自己像孤獨的蜘蛛沾在絲網上,絕望地看著遠處一座座像囚籠一樣的大廈。太陽不時悄悄從雲層背後探出臉來,溢出的強光像探照燈一樣,像是在探尋什麽,我的眼睛被刺得眯成一條線,心裏被恐懼不停地撞擊著,以至於恨不得像柳玉琴那樣,一頭撞出去,以此結束毫無意義的一切。然而,當我試著往下看時,兩條腿不爭氣地發起抖來,內心的恐懼幾乎要將我淹沒掉,我下意識地後退幾步,一屁股癱在沙發上。

十九

我萬萬沒想到,梁市長走出機艙時,竟然戴了一副墨鏡,看上去很有點黑老大的氣派。但是由於是晚上,看上去讓人覺得很別扭。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梁市長戴墨鏡,很顯然是不想讓別人認出來,卻越發顯得乍眼。

一上車,梁市長親自給國部長家裏打電話,還好,國部長答應見他,於是連酒店也沒去,就徑直去了萬壽路甲十五號。路上,我從高嚴嘴裏證實,那頂頂被專案組帶走了,或許正是這個原因,梁市長才星夜進京見國部長。

車停到大門前,通過門衛給國部長家打了電話,平時都是秘書出來接,今天情況特殊,陸小雅竟然親自出來接我們。奔馳車停在國部長家的四合院門前,梁市長隨陸小雅進了院子,車裏隻剩下我和高嚴。

高嚴告訴我,今天上午周中原也被雙規了,雙規時,他要求去衛生間方便一下,市紀委林書記怕他耍花招,便和專案組一位處長親自陪他進了衛生間,在衛生間,周中原滿頭大汗,臉色蒼白,半天也沒撒出尿來。突然,周中原冷冷地問:“林書記,帶衛生紙了嗎?我肚子不太舒服,恐怕得蹲一會兒。”就在林書記翻口袋找衛生紙之際,周中原猛地竄向窗口,抬腳就往外跳,幸虧專案組的那位處長手疾眼快,一把拽住周中原的一條腿,把他從窗戶上拉了下來。搞得林書記虛驚一場。高嚴講得輕描淡寫,我卻覺得曆曆在目。心想,想不到周中原還有畏罪自殺的勇氣,要是輪到我,怕是早就兩腿篩糠了。

我實在擔心周中原的命運也落在我頭上,便試探地問:“高嚴,你估計這次梁市長能不能躲過這一劫?”

高嚴打馬虎眼地說:“丁哥,你覺得一個外科醫生既要給自己進行腹外科手術切除腫瘤,又要給自己做截肢手術,還要給自己換心髒瓣膜,這可能嗎?如果法律的準繩因鬥爭的需要或某位領導的喜怒哀樂可長可短可鬆可緊,那麽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

高嚴的話讓我心中充滿難以言表的落寞,但也可能是快樂的絕望。我搖下車窗,和高嚴互相點了一支煙,我們默默地吸著煙,各懷心腹事地沉默著,已經是下半夜一點鍾了,梁市長還沒有出來的跡象,我模糊地望著眼前的黑暗,似乎嗅到空氣中有一股腐臭的氣味。

我送梁市長和高嚴住進昆侖飯店時,已經是下半夜三點鍾了,我發現梁市長從國部長家出來,情緒並沒有任何好轉,似乎更沉重了,我本以為他會透露一點與國部長談話的內容,但是似乎沒有值得透露的,一路上他一言未發,我也沒敢多嘴問。

安頓好梁市長,我心亂如麻地要告辭,梁市長突然叫住我說:“則成,明天上午和政言大師聯係一下,如果他有空,你和高嚴陪我一起去一趟龍泉寺。眼下也隻有求佛祖保佑了!”

梁市長最後這句話已經告訴了我一切,看來他已經無力回天,隻能聽天由命了。我覺得自己離開梁市長房間時,臉上的肌肉下意識地抽搐了幾下,我大概是想微笑著與梁市長告辭,卻沒笑出來,因此臉部肌肉顫抖了幾下。走出昆侖飯店時,盡管空氣很清新,我卻憋悶得透不過氣來,我用右拳捶了捶胸口,終於通透地放了一個響屁。

第二天我去接梁市長,發現一夜之間,他憔悴了許多,我進屋時,一個人正在桌子前寫著什麽,我湊上去看了一眼,發現梁市長在一張紙上寫滿了“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我雖然不通佛法,但當了十年駐京辦主任,沒少與北京各大古寺名剎的方丈住持交朋友,知道梁市長寫的是《心經》的話,本意是什麽我不明白,但總歸是祈求佛祖保佑,消災免難的意思。

我試探地問:“梁市長,佛祖真的能普渡眾生嗎?”

梁市長虔誠地說:“連毛澤東都說,共產黨就是信仰馬列主義這個‘佛’,毛主席為什麽把馬列主義比作‘佛’?因為馬列主義也好,共產主義也好,還不都是為了普渡眾生,讓我說,共產主義不如改為共禪主義,因為佛教是最講辯證法的。就拿《心經》來講,所謂‘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不是辯證法是什麽?”

高嚴接過話茬說:“毛主席說,‘信佛教的人和我們共產黨人合作,在為眾生即為人民群眾解除壓迫的痛苦這一點上是共同的’。後來他還稱讚趙樸初,‘這個和尚懂得辯證法’。”

梁市長歎了口氣說:“這說明毛主席也承認,佛教與共產主義有相通的東西。可是有人卻說,黨員領導幹部求神拜佛是精神空虛,背離了馬列主義,豈有此理。讓我說,有信仰總比什麽也不信好,天底下哪兒有有信仰的人反倒成了精神空虛的人,而什麽都不信者精神卻是充實的,哪裏還有半點實事求是!好了,咱們該上路了,還是讓政言法師給咱們指點指點迷津吧。”

正值晚夏時節,108國道兩側的樹木顯得蒼翠繁茂,色彩歡快的田野和我沉重的心情形成強烈的反差,我猛然打了幾個噴嚏,心想一定是楊妮兒那個小妖精在罵我,遠處密林覆蓋的群山雄峰拱翠,我的胸膛裏卻萬壑堆雲。不知為什麽,往常駕車去龍泉寺,路上的風光很讓我受用,而此時沿途的自然美景卻令我生厭。盡管晴空萬裏,我卻覺得奔馳車剛剛駛出永恒的黑暗,正在向另一個永恒的黑暗駛去,但願龍泉寺是黑暗世界的出口,然而九龍峰之上雲霧繚繞,出口與深淵之間會不會有瞬息即逝的一線光明?

以前梁市長來龍泉寺,政言大師都會非常熱情地迎出山門,這次政言大師對梁市長的態度比往常冷了許多,不過是派了一個小沙彌迎出來,引領我們進了客堂,在客堂內,政言大師正襟危坐,一副嚴師的樣子,梁市長並未介意,畢恭畢敬地為政言倒了杯茶。

政言一邊呷著茶,一邊說:“色空,你來得太晚了。”

梁市長虔誠地問:“師傅,此話怎講?”

政言放下茶杯緩緩地說:“我曾經囑咐過你,諾大個北京城,隻有龍泉寺大年初一的頭一炷香最靈驗,為什麽?因為一千七百多年來,龍泉寺都是北京城最大的皇家寺院,當年乾隆皇帝為什麽給寺院裏千年的銀杏樹賜名為‘帝王樹’,就是因為龍泉寺的香火不僅靈驗,連樹都可預測廟堂之事。每年的大年初一,你知道有多少有頭有臉的人爭著到龍泉寺燒頭柱香,九十九萬的功德你燒不起嗎?不是,說白了,色空,還是你心中無佛呀!這頭柱香別說九十九萬,就是九百九十九萬也未必預約得上,龍泉寺是佛門淨地,財大在這裏未必氣粗,東州大聖集團的齊董事長就很有氣魄,本來給你留著的頭柱香,讓他搶了先機,九百九十九萬的功德,現在看出靈驗了吧。”

我不解地問:“怎見得靈驗了?”

政言師傅雙手合十地說:“逢凶化吉,遇難呈祥!正是因為年他初燒了頭柱香,才躲過了眼下的一場劫難啊!”

老和尚這一席話,說得梁市長、高嚴和我麵麵相覷。很顯然,政言和尚已經知道了東州官場大地震的事,老和尚消息之靈通令我們刮目相看。

高嚴迫不及待地插嘴問:“大師,如果梁市長現在補上這九十九萬功德,能不能彌補?”

政言擺了擺手說:“晚了,時辰已經錯過了。”

梁市長一籌莫展地問:“師傅,弟子這次來就是為了彌補過失的,難道真的不能補救了嗎?”

政言閉目養了一會兒神,然後微睜二目思忖著說:“俗話說,平時不燒香,臨時抱佛腳。講的是古時候,在雲南南部有一個小國,民眾篤信佛教。有一次一個被判了死刑的罪犯在深夜掙斷了鎖鏈和木枷越獄逃跑了。第二天清晨,官府發現後,立即派兵丁差役四處追捕。那個罪犯逃了一天一夜後已經精疲力竭,眼看追兵已近,他自知逃不掉了,便一頭撞進了一座寺院,這座寺院內供奉著佛祖坐像,佛像高大無比。罪犯一見佛像心裏悔恨不已,便抱著佛腳號啕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磕頭懺悔道:‘佛祖慈悲,我自知有罪,從今以後,再也不敢為非作歹了!’不一會兒,他的頭就磕破了,弄得渾身上下鮮血淋漓。正在這時,差役趕到,見此情景,竟被罪犯的虔誠向佛、真心悔過的態度感動了,便派人稟告了官府,官府也不敢做主,層層稟告,一直稟告到了國王,王國篤信佛教,赦免了罪犯。以老僧之見,你們也隻剩下臨時抱佛腳這一條路了。”

梁市長眼睛一亮說:“師傅,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現在到大雄寶殿之上,抱著佛腳懺悔就會得到佛祖的保佑?”

政言連連搖頭說:“龍泉寺最靈驗的是頭柱香,抱佛腳隻有無錫的靈山大佛最靈驗了,你們口口聲聲讓我指點迷津,去靈山大佛抱抱佛腳吧,阿彌陀佛!”

老和尚的話似乎給了我們一線希望,梁市長和高嚴都虔誠地燒了高香,借他們燒香之際,我向老和尚請教“揭諦揭諦,波羅揭諦,波羅僧揭諦,菩提薩婆訶”是什麽意思?老和尚雙手合十說:“這是《心經》中的四句咒語,念誦這四句咒,其效力等同於誦讀《心經》。意思是‘去啊,依無上妙智到彼岸’!”

聽了政言的解釋,我不解地問:“大師,都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難道一塊石頭靠自身的重量沉到了河裏,靠念經能讓這塊石頭浮上來嗎?”

政言淡淡一笑說:“都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種瓜怎麽能得豆呢?”

老和尚如此一解釋,剛剛在我心中燃起的一線希望徹底破滅了。隻是在梁市長和高嚴麵前不敢顯露出來。

回來的路上,梁市長的情緒異常高漲,就像臨死前的人突然回光返照了一樣,他興奮地讓我回去後抓緊訂明天去無錫的機票,讓我和高嚴陪他一起去靈山抱佛腳。然後他讓我趕緊將車載CD打開,放他最愛聽的《大悲咒》,我趕緊照做,很快奔馳車內回**起法器齊鳴、唱經如儀的歌聲。

二十

次日清晨,我去昆侖飯店接梁市長時,一進房間,發現高嚴正在用電子測壓儀給梁市長測血壓。我關切地問:“怎麽,梁市長,不舒服嗎?”

梁市長皺著眉頭說:“早晨起來頭重腳輕,我估計是血壓上來了。高嚴,多少?”

高嚴一副吃驚的表情說:“梁市長,血壓太高了,高壓200,低壓110。”

我擔心地問:“梁市長,你這麽高的血壓,能去無錫嗎?要不咱們緩一天,先去醫院調一調?”

梁市長口氣堅決地說:“抱佛腳必須心誠,我沒事,吃點降壓藥就好了,高嚴,收拾東西,北京的交通到處都堵,咱們得提前一點,別誤了飛機。”

梁市長說這句話時,目光扭曲地令人發毛,仿佛一麵充滿裂縫的鏡子,從裏麵看到的是一團荒誕離奇和不堪的東西,我無法判斷這種扭曲的目光中是否有什麽特殊的含義,隻覺得心裏發涼,就像一聲顫抖的歎息,讓人陷入一種絕望的麻木之中。

登機前,我的手機響了,是省駐京辦主任薪樹仁打來的,他告訴我一個讓我心驚肉跳的消息,董梅已經被中紀委專案組雙規了,我問他是怎麽知道的?他說正在省委辦事,剛剛聽說的。我謝過薪樹仁之後,惴惴不安地上了飛機。高嚴似乎看出來我情緒有點不對勁,問我誰打來的電話,考慮到梁市長的血壓那麽高,一旦得知董梅被雙規的消息非出事不可,便掩飾說是白麗莎打來的電話,說的都是工作上的事。由於梁市長抱佛腳的心非常虔誠,根本沒有注意到我情緒上的變化。飛機一起飛,梁市長便酣然大睡,呼嚕嚕的聲音引得頭等艙幾名旅客投來驚異的目光。或許梁市長昨晚沒睡好,或許連日來的神經太緊張,太疲勞了,亦或許他相信隻要齊胖子抓不回來,一切都平安無事,更或許是他太相信政言大師的話了,以為隻要抱了佛腳,佛祖就會顯靈保佑,總之,梁市長好像這輩子沒睡過覺似的,如果不是如雷的鼾聲,誰都會相信他已經睡死過去了。

飛機抵達無錫機場時,剛好是中午,一走出進港大廳,就覺得熱浪滾滾,想不到已經是夏末初秋,無錫仍然這麽熱。本來可以在機場內吃午飯,梁市長不同意,非要趕到靈山素菜館吃素麵,我和高嚴也隻能餓著肚子依了他。我們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馬山鎮,想不到半路上梁市長非逼著出租車司機找賣烏龜的市場,出租車司機問,“沒有烏龜,有甲魚可不可以?附近有一個專門賣太湖水產的市場,裏麵有太湖甲魚。”梁市長高興地同意了。我問梁市長買甲魚幹什麽?梁市長十分虔誠地說:“到了佛祖腳下,當然要放生了!”我聽了以後心裏有些哭笑不得,心想,甲魚不就是俗稱的王八嗎?敢情我們大老遠趕來就是給烏龜王八放生的?

到了市場附近,高嚴買了三隻甲魚放到後備箱裏,出租車這才趕路。出城不久,迎麵望見煙波浩渺的太湖,梁市長催著停車,要在這裏放生,出租車司機不耐煩地說:“老板,在這裏放生,大佛看不見,還是到靈山園區裏去放生吧,那裏麵有放生池,在放生池你們把三個王八放了,佛祖看得清清楚楚的。”我們三個人都是第一次來無錫,哪裏知道靈山勝境內還有放生池,梁市長一聽靈山勝境內有專門放生的放生池,非常高興,便催出租車司機加快速度。體味著梁市長急於抱佛腳的迫切心情,再想一想他尚不知道自己的老婆已經被專案組雙規了,我的內心深處湧起陣陣悲涼。

靈山勝境就在眼前了,付了出租車費,我和梁市長下了出租車,感覺空氣又悶又熱,透不過起來,梁市長頭重腳輕地晃了幾晃,我趕緊扶住他,關切地問:“梁市長,沒事吧?”

他擺了擺手說:“不礙事。”

高嚴提溜著三個縮著腦袋的甲魚買了三張票,和我一起扶著梁市長走進正門,一麵題有“湖光萬頃淨琉璃”的大照壁,氣勢恢宏,莊重大氣地矗立在眼前。此時靈山之上,巍然屹立的大佛雙眉半彎,慈目微閉,法相莊嚴,平和寧靜,梁市長不勝感慨道:“你們看,這裏三山環抱,大佛南麵是太湖,背倚靈山,左挽青龍,右牽白虎,地靈形勝,風水佳絕,真是一塊難得的佛國寶地,怪不得政言大師讓我們到這裏來抱佛腳,這還真應了趙樸初先生那句詩:‘不意鷲峰飛到此,天花爛漫散吾家’啊!”

一路上我都擔心梁市長的身體,想不到他望見靈山大佛後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雙目放光,情緒高漲,精氣神十足,高嚴建議是不是先去素菜館吃了午飯,再去抱佛腳,立即被梁市長否定了,他非要先放生,再抱佛腳,等從山上下來後再吃飯。

我和高嚴麵麵相覷地搖了搖頭,隻好沿菩提大道來到祥符禪寺山門前,隻見這裏的放生池呈對稱分布,東西兩邊各有一個小亭,東邊的叫善緣亭,西邊的叫慧果亭,其實就是用石料圍成的一個池子,裏麵的水是綠色的,毫無生機,水麵上不時露出三四個小烏龜的腦袋窺視我們,我心想,這哪兒是什麽放生池,簡直就是一座水牢,我們買的三隻甲魚要是剛才放進碧波**漾的太湖,那可是湖闊憑魚躍,如今放進這個小池塘裏,就等於被永遠雙規了。

梁市長看見放生池很興奮,連忙從高嚴提溜的口袋裏挑了一個大一些的甲魚,直奔西邊的慧果亭,我和高嚴隻好各捧一隻王八去了東邊的善緣亭,我一邊將甲魚扔進池塘,一邊心裏歎道:“這三隻王八白扔在這裏太可惜了,要是燉成甲魚湯味道一定不錯。”這時,我和高嚴扔進池塘的兩隻甲魚,伸出兩隻小腦袋,看我們,高嚴找了一根樹枝,一邊撩水一邊逗弄兩隻甲魚,我發現對麵的梁市長十分虔誠地捧著手裏的甲魚,念念有詞地嘟囔半天,才恭恭敬敬地將甲魚放進水裏,也是梁市長太虔誠了,放生時,甲魚猛一回頭,一口咬住了梁市長的無名指,他疼得頓時哎喲起來,不停地甩手,可能甲魚也是餓急眼了,梁市長越甩手,甲魚咬得越不鬆口,隻見梁市長站在亭子裏疼得直轉圈,甲魚被無名指提溜在半空,甚是滑稽。

高嚴連忙跑過去,拽住甲魚的下半身使勁往下扯,結果甲魚伸著細長的脖子咬得更緊了,眼見著梁市長的手指鮮血直流,手足無措的高嚴情急之下,掏出口袋裏的水果刀,一下子切斷了甲魚的脖子,甲魚頓時身首異處,高嚴連忙將手中無頭的甲魚身子扔進池塘,慌亂中,梁市長也將甲魚頭甩進了池塘內,想不到放生成了殺生,梁市長一臉的晦氣,幸虧大中午的沒人看見,我們匆匆離開放生池,高嚴從拉杆箱內取出兩貼創可貼纏在了梁市長的無名指上。梁市長一邊埋怨高嚴不冷靜,怎麽能在放生池裏殺生,一邊麵朝靈山大佛連忙懺悔,折騰了好一陣子,我們才又重新上路,直奔登雲大道。

要想“平安抱佛腳”,必須登上這長長的階梯。從下往上看,隻見台階不見平台,再加上大中午的,太陽火辣辣的,連我仰望大佛都頭暈目眩的,何況梁市長的血壓高得嚇人,再加上剛才放生甲魚時受了驚嚇,精氣神低落了許多,好在他有一顆虔誠的心,仿佛登上這兩百一十八級台階,就脫離了苦海似的,盡管他虛汗淋漓,氣喘籲籲,滿臉漲紅,仍然堅持往上爬,一邊爬,一邊還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你們兩個誰能告訴我,這登大道為什麽是七個平台嗎?”

高嚴搶嘴說:“是不是‘救一生靈,勝造七級浮屠’的意思。”

梁市長停住腳步一邊歇氣一邊說:“你小子剛才在放生池不僅殺生,而且是當著佛祖的麵,罪加一等,一會兒到了大佛腳下可得好好懺悔,請求佛祖寬恕!”

高嚴狡辯地說:“梁市長,我殺生是為了救生,佛祖不會怪罪的。”說完快步往上攀登。

梁市長搖了搖頭,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便又步履維艱地往上攀。我擔心梁市長的身體,緊隨其後。奇妙的是,無論我們是在山腳下,還是在攀登過程中,大佛的“眼神”始終雙目垂視,眼神睿智,慈祥地跟隨著我們,關注著我們,當我們漸漸靠近大佛時,大佛的“眼睛”仿佛在微微開合,靠的愈近,眼睛就睜得愈開,嘴角似笑而未笑,欲言而未語,諸多囑咐即將出口,使人頓生崇敬之心,倍感親切,引發種種遐想。仿佛耳畔梵音嫋嫋,經聲曼妙,眼前瑞靄低垂,佛光普照。越靠近大佛愈需仰視,湛藍的天空中祥雲悠悠,讓人產生佛在“動”的感覺。大佛周圍信眾雲集,焚香頂禮。

我發現大佛的大拇腳指的高度與人的身高差不多,梁市長登上蓮花座已經累得像是虛脫了一樣,可是他連口氣也來不及喘,便一頭撲向大佛的大拇腳趾頭,將厚厚的嘴唇吻在了大佛的大拇腳趾上,隻聽見“哎喲”一聲,燙得他捂著嘴一個勁地轉圈圈。他忘了大佛是由銅板焊接而成,烈日炎炎,手摸在銅板上都燙得受不了,更何況嘴唇。然而,梁市長的嘴唇已經被燙得禿嚕皮了,血糊糊的。

我和高嚴沒敢如法炮製,隻是用手摸了一遍大佛的十個腳趾頭,剛摸完,高嚴的手機突然響了,高嚴接聽電話,我趕緊去攙扶累得直打晃的梁市長,站到一個稍微陰涼的地方,然而信眾太多,蓮花座上地方有限,根本找不到坐的地方,此時梁市長臉漲得通紅,眼睛像得了甲亢一樣看著我,直嚷嚷頭疼,一隻手按著自己的太陽穴,另一隻手死死地抓著我的肩膀。

就在這時,接完電話的高嚴神色慌張地走過來,將嘴湊在梁市長耳畔竊竊私語了幾句,梁市長不聽則已,聽了之後口吐白沫,身子後仰,一個仰八叉摔了下去。

事情來得太突然了,我和高嚴嚇傻了,幸虧梁市長的頭先磕在高嚴的腳背上,高嚴疼得下意識地一抽腳,才又磕在了地麵上,否則梁市長怕是要魂歸西天了。

我手足無措地埋怨道:“高嚴,你跟梁市長說了什麽?他怎麽聽了你的話,一下子就昏倒了?”

高嚴小臉嚇得煞白,支支吾吾地說:“我,我剛剛得到一個消息,說是大嫂被雙規了。”我氣得用手指指著高嚴想說:“你好糊塗啊,就不能瞞著下山後再說。”可是我又氣又急,一時語塞。心想,就怕梁市長聽了這個消息受不了,一路上我都瞞著,要是可以告訴梁市長,我早就告訴了,還能輪到你在大佛麵前多嘴。

這時圍上來的信眾提醒了我,“還不快打120急救,他怕是中暑了!”

我趕緊掏出手機撥打120急救電話。大約二十幾分鍾後急救車才到,在眾人的幫助下,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將梁市長抬到救護車上。

告別眾多好心人,我和高嚴像囚徒一樣上了救護車,救護車的警笛尖銳地響起來,一路上都在重複兩個字:“完了,完了,完了,完了!”

路上我惴惴不安地給市委書記夏世東打了電話,匯報了梁市長出事的過程,夏書記聽了以後長歎一聲,囑咐我和高嚴務必護理好梁市長,隨時保持和他聯係,他立即派人趕到無錫。

二十一

專案組領導,接下來的事情你們比我清楚,因為當天傍晚你們就派人趕到了無錫市人民醫院,我和高嚴當場被實施雙規,跟隨專案組的四位領導回東州,你們留下兩位領導專門護理梁市長。

我被雙規以後,盡管心裏非常掛念梁市長的病情,但是始終沒有得到他是死是活的消息。直到一個星期前,專案組兩名領導找我談話時,才向我透露,梁市長沒死,但也沒醒,已經住進了清江省人民醫院神經內科,據兩位領導透露,醫生說,梁市長怕是永遠要睡下去了。我聽了以後,心情非常沉重,之所以如此沉重,是因為壓力太大了,本來駐京辦和大聖集團合作的事是梁市長一手促成的,聖京公司走私的事隻有齊胖子和梁市長能說得清,我雖然名義上是董事長,但僅僅是掛個名,走私具體怎麽操作的,我根本沒參與,但眼下齊胖子跑了,梁市長成了植物人,我豈不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應該感謝我現在寫的這篇自白,這篇自白讓我理清了思路,更看清了我自己和我的愛情。上一次專案組領導找我談話時,向我透露,楊厚德的事情已經調查清楚了,他不僅恢複了自由,而且還恢複了工作,現在是東州市駐京辦副主任並主持工作,我能想象得到,不久的將來,楊厚德會取代我,為駐京辦主任。如此一來,楊妮兒那個小妖精的全部目的都達到了,她現在很可能正依偎在習海濤的懷裏說著貼心細語。我現在被關在這墳墓一樣的房間裏隻能靠幻想和回憶打發每一天,盡管我不能被判死刑,但我的心已經死了。即使我真的死了,楊妮兒,我知道你不可能像寡婦一樣悲傷,更不可能在我的墳前站一站,獻上一束鮮花,但是你也不可能將我忘掉,一輩子都不可能將我忘掉,早晚有一天你會良心發現,對自己在我身上幹的那些卑鄙勾當感到惡心,我已經聽到你在夢中淒慘的尖叫,惡夢才剛剛開始,從今往後,我會像鬼魂一樣在你的夢中纏著你,直到有一天你進行懺悔,從這一點上說,你和我仍然是一體,別想甩了我,楊妮兒,你和我的故事並沒有完。我之所以將我們的故事寫下來,不僅僅是為了拯救我的靈魂,也包括你。為此,我沒有掩飾任何東西。我希望我寫的這份東西,不僅專案組領導能看到,更希望有一天你也能看到,我已經體會到你看見這份東西時的神情,這絕對是一麵鏡子,但不是你平時照的普通鏡子,而是一麵魔鏡,絕對能夠照出你這個小魔女的靈魂。

故事講到這裏,我以為這個世界上再也不會有人想著我了,然而,我錯了,那天專案組領導說有人從澳洲專程來看我,我冰冷的心頓時溫熱起來,我老婆,不,隻能慚愧地說是我的前妻,領著我女兒淚眼漣漣地站在了我的麵前,在這個世界上,我最最對不起的人就是她們母女,即使我現在在她們麵前長跪不起,也贖不了我對她們的過錯,她們卻不計前嫌,在我人生最最需要溫暖的時候,義無反顧地回到了我的身邊,我還能說什麽……

專案組領導安排我們見了二十分鍾,我老婆和我女兒哽咽著說不出話了,盡管沒說什麽,但是我什麽都明白了。她們戀戀不舍地離開我時,我透過窗戶像孩子一樣,嗚嗚地大哭起來,我生來從未流過這麽熾烈的眼淚,我感到淚水像刀片一樣劃過我的臉,流到我的下巴上,引起陣陣灼痛。我知道,這是懺悔的淚水,流得越多越能洗滌靈魂。終於,我的鼻子也被堵塞了,憋得喘不上氣來,然而我感覺我的靈魂卻開竅了!心中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模糊的希望……

關於一本題名《駐京辦主任》的書

顧懷遠

我之所以要寫這篇後記,是因為接受了我妻子的建議,她認為應該在每一部作品完成後,寫一篇後記,主要是闡述我的創作初衷。其實想寫一部關於駐京辦的長篇小說在我給賈朝軒當秘書時,就萌生了。大家知道,我從小酷愛文學,在自己的潛意識裏一直有一個文學夢,盡管大學畢業後,我陰差陽錯地從了政,但是心中的文學夢從未泯滅過。當年賈朝軒在中央黨校青幹班學習,我在北京陪讀,就住在東州市駐京辦,每天和丁能通、錢學禮、黃夢然、白麗娜打交道,足足有一年時間,對他們每天迎來送往、“跑部錢進”、招商引資、搜集信息、截訪維穩等工作再熟悉不過了。

當年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丁能通經常在我麵前苦窮,求我在賈朝軒麵前溜縫,希望賈朝軒給駐京辦房地產開發公司批幾塊好地,丁能通常說,駐京辦這個地方,有多少錢都不夠花。我問他為什麽?他搖著頭說,那麽多京城大員的夫人孩子都來駐京辦報銷,再加上省市領導的老婆孩子,財政那點錢根本不夠。在駐京辦,最肥的差事就是接待處處長,一天到晚不知要安排領導吃多少頓飯,如果接待處處長不檢點,光靠報銷飯票子就可以賺個盆滿缽滿,後來黃夢然東窗事發,有相當一部分貪汙款是多報飯票子。在駐京辦人人都有一個關係網,主任、處長們不用說,就連車隊隊長由於經常為領導以及領導的老婆、孩子開車、派車,而成為心腹的也不乏其人。有一次我和能通開了一輛掛部長級車牌子的奧迪車,去中央黨校接賈朝軒,奧迪車駛出中央黨校大門不遠,就被一名上訪婦女給攔住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脫身。在車上,我跟丁能通開玩笑說:“能通,你應該將每天經曆的事用日記記下來,將來駐京辦主任不幹了,就以駐京辦為題材寫小說,再把小說拍成電視劇,一定會火遍大江南北。”丁能通不以為然地說:“隻可惜我對文學一竅不通,懷遠,你不是一直都有個文學夢嗎?什麽時候想寫小說了,我給你提供素材,不過發了財,可別忘了挖井人。”當時隻是戲言,不成想戲言竟然變成了現實。

經過“肖賈大案”煉獄般的心靈洗禮,我通過文學重新找回了自己。當年和能通的戲言一直在我腦海中縈繞,越來越讓我寢食難安。我的頭腦中不停地構思著《駐京辦主任》這部長篇小說,其實從當年與能通戲言開始,我的頭腦中就沒有停止過對駐京辦這個特殊政治平台的思考。終於以昌山市駐京辦撤離北京為契機,我的靈感被激發了,我下決心完成《駐京辦主任》這部長篇小說。當然我沒有忘記丁能通當年對我的承諾(盡管是戲言),要想讓這部作品生動起來,丁能通是一口深井,即使他不情願,我也不能放過他。

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能通聽了我的想法後,竟將就任駐京辦主任以來的日記借給了我,整整三大本,在我看來,這三大本日記不用修改,起名為《駐京辦日記》,直接給出版社出版,就會成為中國最火的一本書。丁能通的這份真誠,讓我的心靈久久不能平靜。我深知,隻有寫一部對得起自己良知的作品,才不至於辜負能通對我的希望。這也是我之所以將這部長篇小說“獻給能通”的主要原因。當然,還暗含著一種更重要的原因,這就是警示、提醒和囑咐。眾所周知,駐京辦是個大染缸,有一個別名叫“蛀京辦”,在這樣的環境中工作,要想做到出汙泥而不染,談何容易啊!從“肖賈大案”算起,東州市僅副市級以上領導就倒了三批了,這期間東州市駐京辦也有兩名副主任腐敗掉了,這就是錢學禮和黃夢然,我不希望再有第三個,更不希望丁能通重蹈覆轍。毫無疑問,小小的駐京辦好比百慕大三角,北京城有大大小小的駐京辦六萬多個,如果每一個都好比百慕大三角,那麽北京城就成了一艘闖入百慕大三角的船,說句心裏話,在我心靈深處不情願將駐京辦比作百慕大三角,姑且比作一座座迷宮,駐京辦主任都是些身陷迷宮的人,我希望我的這部長篇小說能成為阿裏阿德涅線團上的線頭,每個駐京辦主任手裏都牽著這個線頭,像忒修斯殺死牛頭人身怪物一樣,成功走出迷宮。因此,我將這部長篇小說“獻給能通”,其實就是獻給了所有駐京辦主任。

但是我拿到能通給我的日記後,始終沒有找到一種合適的敘述方式,直到有一天我的一位東州市監獄局的朋友請我吃飯(當然他也是我的書迷),告訴我原東州市駐京辦副主任錢學禮在監獄裏一直不安心改造,始終企圖通過申訴為自己減刑,目前在獄中寫的申訴材料可以出一本書了,我才突然頓悟,何不以一位剛剛被雙規的駐京辦主任作為敘述者,通過回憶錄的形式寫一份自白書。我一直在創作上有一個改造、革新小說形式的抱負,應該以《一位駐京辦主任的自白》,也就是《駐京辦主任》這部長篇小說為契機,大膽嚐試一種新的敘述方式,為此,不惜破壞掉傳統的所有模式,正所謂不破不立。好在我是學理的,不受文學固有的思維之獄的限製。

《駐京辦主任》寫的是腐敗分子丁則成在被雙規時對犯罪過程的回憶。為了準確把握丁則成的心理,我求監獄局的朋友幫我借閱了錢學禮在獄中的申訴材料,通過閱讀,我大受啟發,錢學禮的申訴材料就像一麵破碎的鏡子,充滿了含糊性和矛盾性,他申訴的主要理由,就是竭力辯白自己之所以落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由於丁能通的陷害,稱自己是“肖賈大案”的受害者,稱貪官的罪惡並不是一個或者某一些人的過錯,而是整個體製的過錯,整個社會的過錯,憑什麽整個體製和社會的過錯要由個人來承受懲罰?同時他又以懺悔的口吻坦言自己的罪行,講述事情的原委,並細細描述自己貪汙受賄的心理,在罪與非罪之間拷問自己的靈魂,使讀到這份申訴材料的人感到:錢學禮的罪行雖然違反了黨紀國法,但卻是可以理解的,又因為他處在一種逼良為娼的環境中,這種含糊性和矛盾性恰恰反映了官場生態環境的殘酷性。為此我在《駐京辦主任》中設計了一個美若天仙的楊妮兒,表麵上她是替父報仇的俠女,通過美人計一步一步逼丁則成掉進了桃色陷阱,但更深層次的隱喻是,楊妮兒猶如現實當中的體製充滿了**,楊妮兒恰恰是運用體製上的缺陷**丁則成掉進桃色陷阱的,丁則成實際上是一個頗有警覺性的駐京辦主任,但是人性在強大的體製麵前是十分弱小的,丁則成的就範不是他個人的就範,而是官場人在體製麵前的集體就範,我恰恰想通過《駐京辦主任》這部長篇小說揭示官場人麵臨的整體困境。陳腐的體製正如美麗的楊妮兒一樣,**著官場人,一個一個地掉進陷阱。盡管有對體製深刻的思考,但是我並未使小說陷入粗俗的色情和傳統的道德說教之中,而是始終向靈魂付出美感,我一向認為使文學作品不朽的不是其社會重要意義,而是其藝術,也隻能是藝術。正因為如此,我力圖使《駐京辦主任》成為一部探討藝術和審美的小說。丁則成在自白中對犯罪心理普魯斯特式的剖析,充滿了碎片和夢幻。駐京辦的現實是殘酷的,但丁則成的頭腦中卻是迷幻的,正因為如此,小說中的人物都像章魚一樣生機勃勃。

從這個意義上講,《駐京辦主任》這部作品大大超出了自傳體的範疇,而成為一個浩渺的、詩意的存在。這部小說全篇采用了典型的倒敘,但在敘述中間不時插入丁則成在雙規中的情況。這種敘述方式完全擺脫了傳統意義上的思維之獄,在表現悲劇衝突時沒有渲染毀滅和悲情,而是突出了與傳統悲劇不符的戲劇性效果和荒誕風格。(《駐京辦主任》描寫的是丁則成自作自受的悲劇,卻極富喜劇色彩,充滿了黑色幽默的魅力。本來丁則成迷戀楊妮兒的美貌,費盡心機想把楊妮兒搞到手,楊妮兒卻將計就計**了丁則成,以至於丁則成向專案組領導喊冤:“在駐京辦主任的崗位上,我一幹就是十年,直到我遇上楊妮兒,這個勾人魂魄的小婊子。請原諒,專案組領導,每個人都有憤怒的時候,我的的確確是被桃色陷阱陷害的,我是冤枉的。”之所以這麽寫,就是想造成一種令人哭笑不得的藝術效果。但是在哭笑不得之後,人們不得不繞到小說的背後,去尋找更加深刻的存在,這就是我的寫作意圖。表麵上看,這是一個陷害與反陷害的故事,實際上是對現實的滑稽模仿,目的是想告訴讀者,小說的荒誕完全是由於現實生活的荒誕使然。

二零零九年九月二十三日十六時整於沈陽

尾聲:恍如一夢

王曉方一向認為,顧懷遠的小說是一麵鏡子,凡是鏡子都有點可怕,特別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然而王曉方有個習慣,他喜歡在睡覺前躲在**讀幾頁書。近來他讀顧懷遠的《駐京辦主任》,發現他了解的顧懷遠不止一個,起碼有兩個,甚至幾個。正如他在《駐京辦主任》中讀到了不止一個丁則成,而是一批丁則成一樣。通過讀這本書,王曉方判定他腦海中的顧懷遠與現實當中的顧懷遠不是一個人。之所以有這種判斷,是因為這本新出版的《駐京辦主任》與顧懷遠以前創作的其它作品截然不同,如果不是“顧懷遠著”幾個字赫然封麵,王曉方幾乎猜不到這是顧懷遠的作品,不光王曉方猜不到,估計顧懷遠的書迷也無人能猜得到。王曉方記得博爾赫斯曾經講過:“我想嚐試寫一本非常好的書,誰都猜不到會是我寫的。那就是我的目標。”或許是記憶出現了偏差,恍如在夢中顧懷遠也對王曉方說過,以至於讓王曉方混淆了回憶與幻想之間的界限。

在《駐京辦主任》中,丁則成的自白采用了回憶錄的形式,難道回憶中就沒有幻想?或許整部小說都是顧懷遠幻想的結果亦未可知,但是細節太真實,以至於又讓王曉方模糊了現實與虛構之間的界限。《駐京辦主任》讀起來明明是一部悲劇,卻常常讓人忍俊不禁,像是一部喜劇,看上去顧懷遠像是在與讀者開玩笑,但是掩卷之後,才發現玩笑原來是夢魘。這種寫法是王曉方最近剛想嚐試的,卻被顧懷遠搶了先。

在文學創作上,王曉方發現自己總是步顧懷遠的後塵,他始終沒弄明白其中的原因,但是當他讀了顧懷遠剛剛出版的這部《駐京辦主任》後,他恍然大悟:自己太喜歡顧懷遠了,以至於一直都在模仿他。他記得齊白石曾經對自己的學生說:“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當時他的學生模仿齊白石的對蝦,畫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外人一般不能分辨真假,為此他的學生飄飄然了。王曉方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和齊白石的學生一樣的毛病。正如齊白石的學生想成為齊白石一樣,作為顧懷遠的崇拜者,王曉方很想成為顧懷遠。正因為如此,他腦海中也有一個丁則成,正當他構思過程中,顧懷遠的《駐京辦主任》出版了,王曉方發現他想寫的丁則成恰恰是和顧懷遠描述的一模一樣,為什麽會如此巧合?王曉方陷入痛苦的思索之中,他發現自己的腦海仿佛是一個中了魔的花園,丁則成不是個遊園者,而是牛頭人身怪。他太喜歡自己設計的丁則成這個人物了,但是被顧懷遠占了先機,寫進了《駐京辦主任》中,自己怎麽辦?自己設計的丁則成就因為與顧懷遠書中的主人公重複而放棄嗎?絕不能,經過苦苦思考,他決定將自己的書名定為《駐京辦》,《駐京辦》與《駐京辦主任》完全是兩本書,根本不重複,就像《吉訶德》與《堂吉訶德》完全是兩本書一樣,沒有任何輿論認為《吉訶德》是《堂吉訶德》的跟風書,當然就更不存在重複和模仿了。

其實,走進書店,隻要稍加留心,就會發現《堂吉訶德》隻有一本,而《吉訶德》卻是豐富多彩的。無論是出版社,還是書店,無不靠豐富多彩的《吉訶德》支撐著,如果出版社隻出版《堂吉訶德》這種書,書店隻賣《堂吉訶德》這種書,那麽出版社、書店都無法生存。這麽一想,王曉方甚至有些沾沾自喜。看來無論是出版社還是書店並不是靠《駐京辦主任》這種書生存,讀者真正喜歡的應該是《駐京辦》這種書,不然為什麽書店到處是《吉訶德》種類作品?

為了寫好《駐京辦》,王曉方反複閱讀顧懷遠的《駐京辦主任》,為了使兩部書迥然不同,王曉方想放棄《一位駐京辦主任的自白》這種回憶錄式的寫法,他想嚐試在形式或心理上的變體,但是他很快放棄了這種傷腦筋的想法,他覺得既然現在的長篇小說在敘述模式上很大程度上是對以往長篇小說的抄襲,那麽模仿就是一種高明的創造。何況他囿於《駐京辦主任》的原文而隻好放棄變體。原文太精彩了,他情不自禁地身陷其中,不能自拔。王曉方堅信克隆是最前沿的科學,他對超越顧懷遠信心十足。甚至不止一次地夢到《駐京辦》出版了,評論家好評如潮,他們的共同結論是《駐京辦》豐富多彩的程度幾乎讓《駐京辦主任》望塵莫及。

其實他夢想超越顧懷遠的夢從來就沒有醒過。為了實現自己的夢想,他頑強地用筆寫,連手指都磨出了繭子。他之所以堅持用筆寫,而不用電腦打,是因為他堅信像《駐京辦》這種匠心獨運的現實主義力作,必須要留下手稿,應該說文學界已經鬧手稿荒了,作家們都熱衷於在電腦前敲鍵盤,卻忽略了手稿是任何一位有價值的作家留給後人的最珍貴的財富。王曉方竊喜,顧懷遠一定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由於堅持用筆寫,他的手稿越來越多。即使廢棄的草稿,他也堅持不讓妻子塞進碎紙機。終於大功告成的那一天,他將厚厚的《駐京辦》手稿得意地放在妻子麵前,希望妻子多提寶貴意見。多年以來,妻子一直是他的第一位讀者。一個星期以後,妻子讀完了王曉方的手稿。王曉方興奮地問妻子,讀了《駐京辦》以後感覺怎麽樣?妻子未加評價,隻是意味深長地說:“老公,我在一本書上看過一個故事,在日本青少年書法展上,有一位九歲的天才小書法家,四幅作品全部被收藏家高價買下收藏,但是二十年過後,一些默默無名的人脫穎而出,而這位天才小書法家卻銷聲匿跡了,你知道為什麽嗎?”王曉方不知道妻子想說什麽,懵懵懂懂地搖了搖頭。妻子接著說:“因為這位小神童臨摹王羲之的書帖成癮,二十年下來,他把自己的書法個性磨得一點都沒有了。盡管他的字與王羲之的字比較起來幾乎可以達到以假亂真的程度,但是在藝術家眼裏,他的作品隻能算是仿製品,沒有任何鑒賞價值。老公,重複和模仿無異於抄襲。”

妻子的話讓王曉方沉默良久,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麽擁有兩套思維方式,一套是自己的,另一套是顧懷遠的,自己的思維方式一直被顧懷遠的思維方式牽著,可能是顧懷遠的書讀多了,也可能自己太想超越顧懷遠了,以至於無時無刻不在琢磨他,揣摩他的思維方式,就像那個日本小孩揣摩王羲之一樣,久而久之,幾乎忘記了自己的思維方式。

王曉方擁有了顧懷遠的思維方式,卻丟掉了自己的思維方式,這讓他內心世界非常窘迫。人的思維方式並不是加法,擁有兩個人的思維方式之後,王曉方不知道思考著的人是自己還是顧懷遠,連做夢都分不清是誰在做夢,這讓王曉方很惶恐。妻子提示他,解鈴還需係鈴人。他又想起了齊白石老先生告誡學生的話:“學我者生,似我者死!”看來自己隻能效仿齊白石老先生的學生“尋門而入,破門而出”了。

“既然我對顧懷遠這麽熟悉,何不就用小說創造一個顧懷遠。”想到這兒,王曉方有些激動。他想起博爾赫斯借他小說中的人物奎恩之口說過的話:“在文學所能提供的各種幸福感中間,最高級的是創新。由於不是人人都能得到這種幸福感,許多人隻能滿足於模仿。”一個人什麽都可以模仿,但幸福感卻無法模仿。為了不再重複和模仿,王曉方決心一定要見一見顧懷遠。

剛好王曉方的《蜘蛛》由北京一家出版社出版後,反響還不錯,出版社決定在北京為《蜘蛛》這部長篇小說開一個研討會,王曉方心想,研討會上一定會邀請許多評論家、作家,說不定就有顧懷遠的朋友,到時候就能打聽到顧懷遠的聯係方式。

王曉方是迫不及待地乘飛機趕到北京的,他入住的酒店離出版社不遠,當他從出版社專門接他的麵包車上下來時,發現自己即將入住的酒店掛了一條橫幅:“熱烈歡迎著名作家顧懷遠下榻本酒店”。王曉方欣喜若狂,他萬萬沒有想到自己會與顧懷遠住一家酒店,他急三火四地走進酒店大堂,來到總台訊問顧懷遠住的房間號,服務小姐笑著說:“顧老師剛剛退房,去王府井書店簽售了。”王曉方連忙問:“知道顧老師簽售活動結束後去哪兒嗎?”服務小姐微笑著搖搖頭。王曉方心想,決不能和顧懷遠擦肩而過,應該立即去王府井書店。想到這兒,他快步走出酒店,一頭鑽進了麵包車……

後記:透過心靈極目遠眺

當代西班牙著名畫家米羅說:“我需要一個引發點,不管它是一粒塵埃,還是一線陽光,都能給我許多生生不已的東西。”有一個引發點是所有藝術創作的前提。我說過,我不屬於創作,我屬於創造,因此我的引發點隻能是思想的火花。我喜歡感受思想的力量美,為了獲得這種美的享受,我必須透過心靈極目遠眺。

小說是一種思想遊戲,所謂遊戲就是一種心靈曆險,這恰恰是創造的巨大魅力。小說創新不僅是小說家創作心理上的一次大的探險,也是讀者閱讀心理上的一次大曆險。優秀的小說家首先是個思想家,當然他的思想一定潛藏於作品之中,通過小說中人物的言行、心理得以表現,這種開掘與闡釋的過程是閱讀的價值所在。

正是由於人類透過心靈極目遠眺,才發現了與現實並存的藝術世界。人類對世界與人自身的認知永遠也不可能窮盡,因此藝術的創造就永無止境。創造並不是否定,或許是在否定基礎上對繼承的再認識。通過再認識,發現美,研究美,在捕捉美的過程中實現創新。

作為一名堅持尋找小說文體特性的作家,我一直試圖突破和超越自己,《駐京辦主任四》是一次新的心靈曆險。

從小說藝術問世以來,小說的形式和內容就一直是一對矛盾。但僅就創新而言,相對於小說的題材和內容而言,小說的形式被賦予更加重要的意義。因為每一次形式試驗,其實都是對人性、對政治、對哲學、對社會、對心靈的提問。小說的意義不在於“寫”本身,而在於“如何寫”。正因為如此,小說的形式往往會揭示小說的內容。

我強調小說家首先要是個思想家,並不是想在小說中解決所謂哲學問題,哲學是闡釋實現了的美,而小說是發現未發現的美,兩者是互相質疑或互相補充的關係。有了這種關係,我們就可以用小說的形式講述哲學家們用哲學形而上的方法提出的問題。我無意成為哲學家,我癡迷的是如何開拓小說創新的無線可能性,創新不僅是一個民族的靈魂,更是文學的靈魂。這個靈魂的內核恰恰是思想。

改革需要解放思想,文學創作更需要解放思想,但是人們的思維定式一旦形成,很難衝破思維之獄。從這個角度說,《駐京辦主任四》無疑是一次大膽的突圍。創新是化腐朽為神奇,是置於死地而後生,是勇敢、果斷地走進現實,走進生命本體,並以突破思維之獄的勇氣和膽識將自己擁抱的現實與生命本體轉化為詩意的形式。藝術直覺告訴我,《駐京辦主任四》是一次文體的冒險,是一次思想的遊戲,是一次語言的探析,是一次審美的體驗。

敘事視角在小說敘事中有非常重要的作用,決定了小說的敘事結構。一般一部小說隻有一個固定的敘事視角,要麽是第一人稱,要麽是第三人稱,很少有以第二人稱作為敘事視角的。我在《駐京辦主任四》中充分運用了敘事視角,融合了三種人稱敘事的優點,使小說同時具有了第一人稱的主體性,第二人稱的對話性和第三人稱的全知性。三種人稱視角綜合運用、巧妙切換,構建出一個獨特的敘事結構。《駐京辦主任四》直接采取了多個視角的敘事技巧,不僅打破了傳統的線性結構,而且可以從多個視角上觀察小說中的人物和事件,實現了文本敘事向空間邏輯的轉變。這不僅讓我在創作中感覺到有足夠的創造自由度和靈活度,而且給予了讀者閱讀的挑戰性和自由想象的空間。

在《駐京辦主任四》中,不僅采取了多個視角敘事的技巧,而且采取了小說套小說的方法。在顧懷遠創作的《駐京辦主任》中,小說的隱含讀者是專案組領導。因此,丁則成將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坦陳自己的罪過,並且不時對自己調侃和嘲笑,第一人稱的敘述特別適合於心裏懺悔,因為人稱本身就具有一種獨白性。丁則成直接將讀者帶到了自己的內心世界,拉近了敘述者與讀者的距離。總之,他、我、你三個視角實際上是人的三個側麵。三種敘事視角的融合,有利於“我”具有“他”的全知性視角,“他”具有“我”的內在主體性,同時通過“你”進行對話,使得三者互為鏡像,達到自由、全麵敘述的目的。

一部小說不管用何種手法成書,思想都是它的靈魂。這“不是為了把小說改造成哲學,而是為了在敘事的基礎上動用所有理性的和非理性的、敘述的和沉思的、可以揭示人的存在的手段,使小說成為精神的最高綜合。”在這裏,米蘭·昆德拉將小說顯現的“思想”概括為是作家通過一些想象的人物對存在進行思考。小說是對人進行精神實驗,當然這種精神實驗是作家對“人的存在”的整體考察、感受的基礎上所做出的專屬於小說的表達方式。

《駐京辦主任四》在思考上,關注人性和人的生存狀況,尖銳地批判了官本位對人性的扭曲和異化。深刻地指出,那些最動聽的政治語言,正是社會的頑症之所在。呈現了隻有文學才能說出而政治不能說或說不出的人的生存真相。其實真相是非常主觀的東西,真正的藝術創造著自身的真相,真相存在於創造之中,存在於主觀意識之中。

我創作的中心是人、主體、自我、內心世界,著重表現人的內心生活和心理真實。在這裏,意識是綿延的思想流,具有思想性的作家不僅是社會的觀察家、曆史的見證人和人性的呈現者,他必然有自己的人性觀、哲學觀和曆史觀。

《駐京辦主任四》從四個方麵呈現了思想的力量美。在“他”章中,映對的是納博科夫的《文學講稿》,將七位大師的七部名著的思想通過顧懷遠的思考散落在字裏行間,這七位大師是簡.奧斯丁、狄更斯、福樓拜、斯蒂文森、普魯斯特、卡夫卡、喬伊斯,這七部名著是《曼斯菲爾德莊園》、《荒涼山莊》、《包法利夫人》《化身博士》、《追憶似水年華》、《變形記》和《尤利西斯》。在“我”章中,映對的是羅素的《西方哲學史》,將西方從古代到近代,幾十位哲學家的思想通過丁能通的思考散落在日記當中,用這些思想對駐京辦這個特殊的政治平台進行了深刻的思考。在“你”章中,映對的是曹雪芹、高鶚的一百二十回《紅樓夢》,想不到用《紅樓夢》解讀駐京辦,竟然有那麽多場景相似,仿佛《紅樓夢》不是一部古典小說,而是現代小說似的,這不僅說明經典的不朽性,其現代性更應該令我們深省。在“附”章中,是顧懷遠創作的《駐京辦主任》,在一部三十萬字的長篇小說中,套著一部由小說主要人物創作的十五萬字的長篇小說,其創作難度極具挑戰性。但是我並沒有采取常規的創作方法,而是采取滑稽戲仿的方法,戲仿了納博科夫的長篇小說《洛麗塔》。戲仿是一場遊戲,強調的是對現實生活的解構和顛覆。通過主人公丁則成懺悔式的長篇獨白,將讀者直接帶入人物的內心世界,讓讀者直接潛入主人公內心裂開的無底深淵一探究竟,從而深刻認識到,陳腐體製對人性的扭曲和異化。文學理所當然是政治的對話者,是社會的對話者,更是自身的對話者。在《駐京辦主任四》中,我不僅用第二人稱進行對話,還通過丁則成與專案組領導的對話,完成了上述三者的對話。總之,在創作過程中,我力爭使小說成為有思想的小說。

《駐京辦主任四》是一部將觸角伸向人物內心的作品,正如年輕人喜歡實地旅遊,而老年人喜歡神遊一樣,就語言來說,我更傾向於神遊,因此在這部小說中力爭使意識流化為思想流,使思想流化為語言流。通過語言的流動,讓讀者體悟大河奔湧的暢快,小溪流淌的恬靜,瀑布傾瀉的力量。在語言上用詞以保持敘述的張力為主,力求語氣輕鬆,使得敘述聲音和所描述的對象之間獲得一種情感的距離,正如卡爾維諾在《新千年文學備忘錄》中引用法國詩人瓦萊裏的一句話:“就像鳥兒那樣輕,而不是像羽毛。”語言的輕鬆化增強了幽默感和詼諧性,使得文字有時像紳士一樣“文質彬彬”,有時像孩子一樣活潑可愛,有時像姑娘一樣靦腆秀美,有時像喜劇演員一樣調侃詼諧。當然語言的輕鬆不等於意義的輕鬆,在《駐京辦主任四》中,我有在輕鬆語言中表達不輕鬆的意義的決心。心靈自由時,必傾心於語言,渴望於表達。正如政治言辭如果不落實到個人,隻不過是一番空話一樣,我力爭通過語言透視心靈,達到輕鬆而怡靜地寫出官場原始神態的目的。

文學的根本目的是審美,高尚的文學品味一直是我創作追求的目標。我在《駐京辦主任四》中,自始至終以審美的眼光,觀照每一個場景、時間和人物,時刻不忘記給讀者以美學的品味與享受。開篇以顧懷遠突發奇想引領讀者進入駐京辦這個神秘的政治平台,懷著窺探天機的心理,領略了駐京辦主任丁能通的日記,通過顧懷遠對日記觸目驚心的解讀,讀者像賈寶玉暢遊太虛幻境一樣獲得一種照鏡子的體驗。為了達到實像與虛像的相互依存,實現夢與真實的混合,我采取元小說的技巧,通過顧懷遠創作的《駐京辦主任》,讓剛剛照過鏡子的讀者繞到鏡子背後一探究竟,從而達到對時間性質的文化內涵的透視與獨特的審美體驗的目的。讀者透過丁則成命運的潮起潮落,體悟的是宦海俯仰沉浮的審美曆程。這是小說的詩意美。我之所以鍾情於創新,是因為常規的創作模式已經被寫爛了,跳不出重複和模仿的框子,更無法把我的感受表達通透,必須獨辟蹊徑。文學創作之所以充滿魅力,正在於個人的獨創性和唯一性。藝術美離不開幾何圖形。笛卡爾的二元論則認為,世界上有兩類實體:精神實體和物質實體。從美學角度看,《駐京辦主任四》結晶成了一個六麵體,這個六麵體不是僵硬的,而是一個新的充滿生機的有機體。每一個麵都代表人的心靈世界,猶如鏡子一樣具有折射光線的魅力。它猶如一粒細胞,通過閱讀使人的心靈產生類似於光合作用似的反應。這就是對美的感受。六麵體內不是實的,也不是空的,而是燃燒的火焰,這是心靈煉獄之火。六麵體表麵的寧靜與內部的燃燒,正是人類的生存形式和生存方式。六麵體結構就是一個世界,每一個麵都相當於一張網。在網上,讀者會發現故事之多種可能性的組合。這是小說的雕塑美,同時六個章節銜接得如同音樂上的六重奏,有一種旋律美,我甚至私下裏就將這部小說稱為《六重奏》。作家以音樂的方式確定**追求的是小說的音樂美。

總而言之,小說的本質是虛構,小說的魂魄是思想,小說的終極目的是審美,小說的出路是創新。一個勇於創新的作家必然站在風氣、俗氣、潮流的彼岸,拒絕做潮流中人,拒絕做風氣中人,拒絕做功力中人,拒絕用先驗的理論框架經營自己,獨創、唯有獨辟蹊徑,才是他藝術探索的唯一途徑。

2009年9月27日16時第一稿於沈陽

2009年10月06日17時20分於沈陽修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