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父母雙亡
那天下午,雪越下越大,鉛灰色的厚重的陰雲就沒離開過楓樹坪上空。整個山村都被漫天鳳舞的雪花包圍著。四處一片雪霧茫茫。
鄰居們再得知李有才的大閨女死去的消息和陳廣福前來逼債,打傷李有才的事情後。都紛紛前來探問。有的家裏給李有才家舀了一碗米,有的帶來一瓢麵。這個小山村裏,大部分人家都租種著陳廣福的地。日子都過的緊巴巴的。沒幾家日子好過。
看到鄉親們都來探望、安慰自己,李有才和張翠萍感激的流著淚,麵對鄉親們不停地作揖答謝。
住在村東頭的大個子何滿倉,望著牆角土炕上死去的李有才女兒李豔梅僵硬的身體,低下頭,抹了一把眼淚,對李有才說:“李大哥啊,孩子死了,也不能就放在這土炕上,還是把孩子早點安葬了吧。也好讓孩子入土為安啊。”
李有才聽何滿倉一說,止不住眼角又流出眼淚來:“哎,我們家連一領蘆席都給孩子沒預備下,不能就這樣把孩子埋了啊。”說完,便掩麵大哭起來。
何滿倉又看了一眼這個家徒四壁的家。想了一下,對李有才說:“我家還有一領蘆席,今年夏天才買,一直沒舍得用。我去給你拿來,明天早晨,鄉親們都來幫忙,把孩子埋了吧。哎。這個年頭,窮人真沒個活路啊。”
李有才的鄰居,裹著小腳,頭上包著一塊褪了色的藍色土布頭巾的二花嫂子也對張翠萍說:“是啊,鐵蛋媽,別太難過,哭壞了自己的身子。孩子和咱們窮人家沒緣分。早走也好,不受這份窮罪了。哎——。”她望著哭泣的張翠萍。同情地歎了一口氣。
羅圈腿何義民、脖子上長著一個大瘤子,說起話來啃啃吐吐,也上前勸說:“是啊,有才,還是二花嫂子說的對啊,給孩子把後事辦了吧。”
提起女兒,李有才又流下了眼淚。
不大的功夫,何滿倉胳膊下麵夾著一卷嶄新的蘆席,走了進來。
“有才大哥,我也拿不出來什麽幫你了,就這一領席了,乘大夥都在這,我看大家幫幫忙,把梅梅的身體弄一下,明天一大早,大夥都來,把梅娃給埋了吧。”
聽滿倉這麽一說,大家就動起手來,先是由二花嫂子幫著張翠萍給豔梅穿上一件花布衫。那是早先給她準備下的嫁妝,一直在家裏那個漆紅的木箱子裏放著。又給她穿上一件藍色粗布褲子,穿上一雙紅繡鞋。
何義民端來一盆半熱的水,二花嫂子拿了快破舊的粗布當毛巾,給豔梅擦了擦臉上穢跡和嘴角吐出的血沫。
張翠萍一邊哭,一邊抱起女兒豔梅的頭,從懷裏拿出兩根紅毛線,像豔梅生前那樣,給她紮起小辮,一邊紮,一邊說:“女兒啊,爹媽對不起你啊,你來的我們家,沒享過一天福。就這樣走了。我們對不起你啊——。”
她這一哭,讓幫忙的鄉親也都落下淚來。
把豔梅的遺體穿戴好,眾鄉親又幫助把豔梅的遺體放到那頂何滿倉帶來的蘆席裏,卷起來,在頭、腳、腰處,各紮了一條白布帶。重新放到炕上。
大家陸續離開了李有才家。破舊的茅草屋突然安靜了下來。
屋外,大雪也越下越大。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撒紙錢一般,從鉛灰色的天空洋洋灑灑地飄落在地麵上。很快,地上的積雪就到了人的腳脖了。
天色也越來越暗。整個小山村在大雪天裏,仿佛被埋進了一片白茫茫的雪裏,四周看不到一點動靜。
李有才家裏。一家人誰也沒吃一口晚飯,盡管他們幾乎一整天都未進一粒米。可誰也吃不下去。
堂屋的那張破舊的拐腿的小木桌上,還擺放著鄰居們送來的一大碗半稠的苞米粥。那碗苞米粥早已涼透了。碗邊結起了冰渣,誰也沒有動一下那隻碗。
他們靜靜地守在豔梅的遺體旁。一句話也沒說。
隨著夜幕降臨,茅草屋裏頓時黑下來。隻有窗戶外麵閃著寒光的白雪,給這間屋子映射出一點亮光。
小鐵蛋有些困乏了,側身靠在姐姐的炕邊,裹著單薄的棉襖漸漸地睡去。
“蛋娃。蛋娃。”張翠萍半會沒聽見兒子的動靜。摸黑輕聲喊了兩聲。
鐵蛋沒有回聲。
李有才從臥室裏端來一盞清油燈,在燈光的照射下,看到疲倦的兒子靠在他姐姐的炕邊睡著了,沒有驚動兒子,就對老伴張翠萍小聲說:“別叫蛋娃了。娃兒也累了。讓他睡會吧。”
李有才和老伴張翠萍輕輕地把鐵蛋抱起,放到自己臥室那張土炕上,給鐵蛋蓋上被子。
“孩子一天都沒吃了。哎。”張翠萍望著鐵蛋熟睡的臉蛋,心疼地說道。
李有才重新走出去,他抱了一捆柴,塞進炕洞裏,點燃柴火,想讓兒子睡的暖和點。
炕煙重新從茅草房後麵嫋嫋升起。似乎沉寂了半個晚上的這間茅草屋又有了生機。
重新坐在女兒豔梅遺體的床邊,摸著黑,李有才開始和老伴張翠萍商量起明天的事來。
“梅梅不能埋的太遠,就埋在前邊的山灣吧,我們也好時常去看看。”李有才說道。
“那地方讓咱埋嗎?”張翠萍問道。
“那不是陳廣福的地。他管不著的。”李有才說道。
“可陳廣福說過,那裏是官府的地,誰也不能動。”張翠萍說道。
一陣沉默。
李有才又說:“那就埋在山後麵牛槽梁吧。那兒沒人管。”
“牛槽梁?那麽遠。再說,路不好走。野狼也多。我看不行。”張翠萍不同意。
李有才沉思了一下,歎了口氣,把右手楊起來,張著粗糙的手掌,猛地拍了腦門一下,痛苦地說道:“誰叫我們窮人這麽命苦啊。在地裏扒拉了半輩子,連一塊屬於自己的地都沒有,死了,連個安身的地方都找不下,這老天爺怎麽這麽不公平啊。”
“都怪我們窮啊。”張翠萍也歎氣到。兩個人說著說著,又相對著小聲哭泣起來。哭了一會,張翠萍抬起頭來,在寒冷的黑夜裏,借著外麵的雪地上反射進破窗戶裏的一點微弱的光亮,對李有才說:“明天,東家就要來收租了。我們那有錢交租啊。要是交不上租子,這地和這房子就要被他收走,我們帶著蛋娃,去那裏呀?這大雪天,還不得凍死在野外。有才,還是快點想想辦法吧。”
“想辦法,能想的我都想了。現在,我們還能有什麽辦法。”李有才說道。
“再出去找找人,借點吧。挨過這個冬天,到來年夏天,收了麥子,我們就好還人家。”
“借,跟誰借啊。這幾年連遭天災,咱村子裏有誰家日子好過?都是窮鄉親。那借去啊。再說,梅梅害病,我害病。你害病,把村裏能借的人家都借了,到現在,也沒法還人家,哎——。”
“那我們就這樣等著被東家趕出村子啊。”
“那你說怎麽辦?大不了我們不活了。”李有才又拍起了自己那頂不爭氣的腦門來。
聽到李有才說起這等話,張翠萍止不住傷心地哭泣來。她一哭,又引起李有才的心痛,也跟著哭泣來。
“我們活不下去了。走那都是個死。還不如一起去死,在那邊或許會好,再也不受這份窮了。”李有才說道。
“是啊,這個日子沒法過下去了,走沒地方走,留又留不下,還真不如死了算了。眼睛一閉,一了百了。隻是我們的鐵蛋還小啊,我們就這樣走了。孩子怎麽辦啊?”說到死。張翠萍眼睛亮起來,似乎在那個陌生世界,看到了另一種希望。可她又放心不下自己的兒子鐵蛋。他們要是都走了,留下兒子一個人在這個世界上,她這做母親的怎麽也放不下心。
李有才又歎了口氣,說道:“兒女自有兒女福。也許將來兒子長大了,會過的好一些。不會怨恨咱們的。他會明白,父母這樣離開他,也是萬不得意啊。”
兩個人這時,似乎都想通了。這個世界沒有他們這樣一無所有的窮人活路。留在這個世界上受罪,還不如下決心脫離這個苦海好。
於是兩人相約自殺。可心裏還是放心不下睡著了的兒子鐵蛋。為了不驚醒兒子。兩人舉著油燈,躡手躡腳走到裏屋的炕前,佇立在兒子的炕頭,仔細端詳著兒子甜睡的麵容。止不住淚水又從兩人的眼角流下來。
劉有才和老伴張翠萍低頭逐個親了一下兒子的額頭。張翠萍又把被子往兒子身下掖掖。把自己穿的那件打補丁的棉襖脫下來,蓋在兒子身上。李有才也把自己的棉襖脫下來蓋在兒子身上。
“兒啊,爸和媽要走了。我們對不起你。沒有我們照顧你,今後,你要照顧好自己。我們會在陰間保護你的。我的兒子。”劉有才輕聲說著,又伸手把兒子鐵蛋的手握在自己的手掌中,就這麽握了一會,不舍地最後看了一眼兒子的麵容,流著淚,轉身走出去。
張翠萍也把兒子鐵蛋的手握在雙手心裏。流著淚,小聲說著:“蛋娃兒,不是做爹媽的狠心拋下你,我們是實在沒辦法了了啊。孩子。願老天爺保佑你。我們走了。走了——。”說著說著,張翠萍的眼淚像斷了線一般流下來。
倆口子戀戀不舍地最後看了一眼熟睡中的兒子,義無反顧地轉身走了出去。
後半夜的寒風刺骨的冷。紛飛的雪花像吊喪的紙片,從深灰色的厚重的雲層飄下,覆蓋了楓樹坪。呼嘯的過山風帶著恐怖的刺耳聲,一陣陣從哪些埋在雪堆裏的茅草屋上空穿過。再次帶起茅草屋頂上的落雪,飛向遠方。
李有才和老伴張翠萍穿著單薄的內衣。兩人各拿了一根草繩在手上,頂著刺骨的風雪,走出家門。
他們相互攙扶著,像他們當初相愛時那樣,向自己居住的茅草屋後麵的半坡上走去。那裏有一片楸樹林。
在一顆朝向他們那間茅草屋的粗壯的楸樹旁邊。兩口子最後回過頭來,不舍地看了那間居住了十幾年的茅草屋。那間已經沉寂在黑夜裏的茅草屋裏,還有他們沒有來的及掩埋的女兒豔梅的屍體,還有在熱炕上熟睡的兒子李國亭。
“娃兒,爸、媽對不起你。我們沒能力照顧你了。我們走後,你要好好活下去。活下去。”
李有才和老伴張翠萍流著淚,望著兒子熟睡的那間房子。說完最後一句話,雙雙上吊自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