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柯家的老三,兩個哥哥都已成家立業,而我的打算是先立業,再成家。
我爸爸是個老廚師,曾一心想要兩個哥哥承其衣缽,習得他的那門手藝,可是大哥學了金融,二哥跑去做了記者,兩個壞哥哥都不顧及我爸的心情,天南海北各據一方。我爸爸一輩子經營下來的那間小餐館,最終靠我頂了起來。
我家的小店,所處地段偏僻,父親的手藝雖不錯,卻因為經營不善,店裏的生意一直都不紅火,我從學校畢業時,我爸十分高興,匆匆地將小店全盤托給了我,隔日就去辦理了工商登記的變更手續,連酒家的名字都改成了以我的名字而命名的——嬋日酒家,似乎生怕我又撂了擔子。
我肯定是不會向我哥學習的,擔子接了,我便會一直擔著,即便每天累得不成人形,也沒想過將我老爹的心血扔之不管不顧。
而事實上,餐館的生意,較之以往,仍沒啥起色,即便我想盡了辦法,竭盡全力地對服務及菜色進行了改善,但是客人總是那些識味的老客人。
生意上沒有太大的起色,讓我的心情不佳,遇上了老找碴的人,就讓人心情更加鬱悶了。
我也不知道我是怎麽惹上了這麽一個主兒的,他一個禮拜要來我這裏吃上兩到三次飯,或者是別人宴請他,或者是他主動請客人來,按理說,這樣的常客,我應當熱情接待,生怕得罪了,可是在他連續幾次將我叫去發難後,我恍然明白過來,他不是來照顧我生意的,他純粹就是來找碴的。
上菜的小趙來叫我,說他又點我名時,我正將電瓶車上新購買回來的小蔥大蒜解下往廚房裏送,一聽又被點名召見時,我惱怒地把那些蔥薑蒜葉往案板上一扔,掩不了憤怒情緒,跛著腿就往他所在的包廂衝了去。
包廂內滿室言笑,卻在我敲門而入後,喧囂戛然而止,他安然地坐在上席位置,斂起剛剛與他相鄰而坐的女人的言笑,肅著一張臉瞅我。
“許老板今天吃得又不開心了?”麵對著這尊食神,我認為我能壓抑住脾氣問他這話,已經難得了。
“當然不開心了!”他將筷子一擱,抱胸靠上椅背,緩道,“柯老板,我是常客了,你知道若是常客,定是衝著你店裏某道菜的某種味道來的,我這也不是第一次把你從後麵叫出來了,你是成心這樣對待我呢,還是你的發揮時常不穩定?”
我瞅了眼擺在桌子最中間的魚,那魚還熱氣騰騰的,滿滿的一大碗,沒動啥筷子。
我的招牌菜就是煮河魚,我曾打算用這一道菜讓我家的店子紅火興旺起來,所以說確實有不少人是衝著我這道菜而來的,而許承基,就是專盯這道菜的人。
今天是張師傅全盤負責煮食的,事實上張師傅煮魚的手藝非常的不錯,味覺不是太挑剔的人,根本分別不出是他煮的魚還是我煮的魚,可是天底下就是有這樣一個人,挑剔得讓人覺得他生來就是與你作對的。
我吞下滿腹的不滿,將擦破皮的手在圍裙上揩了揩,伸出去端走那盤魚時,不止一人看到了我混著血汙的手背。
要不是因為電瓶車撞上了隨意轉向的小車而摔倒,我也不會趕不回來煮這道菜,我跌倒爬起來時,老張就打了電話說這個主兒來了,要我趕緊回來給他煮魚,可是那小車的主人愣說我的電瓶車撞壞了他的車尾燈,要我賠錢,我哪裏還顧得上給這尊大神煮魚。
我洗了手,重新煮了一道河魚,讓小趙送了上去。
將壓壞了的瓜果挑揀出來,一抬頭,就見到許大神信步走進了我的廚房。
他蹲在我麵前,看那些被壓得稀爛的番茄,我莫名地瞅他,他伸手拉過我掏著爛瓜果的手,舉至眼前。
“怎麽傷了?”
我順著他的視線瞅我被他執起的手,破損的地方早先已清洗幹淨,所以現在那上麵沾染的應當是番茄汁。
“出了場小車禍,沒啥事。”我將手抽出,感覺他要是不找我碴,我心裏怪怪的。
“腳也傷了?”
“膝蓋擦破了。”還是怪,他的輕聲細語裏,含了什麽樣的陰謀詭計?
“叫對方帶你去醫院檢查了沒?”
檢查?我一臉呆癡地瞅他,我賠了那小車司機兩百塊,他才放我走的,難道我還可以讓人家帶我去醫院檢查?
他擰著眉問:“當時是什麽樣的情況?”
我將過程簡略地說了一遍,說到我給了兩百塊,許大神倏地就站了起來,道:“他們沒賠償你,你還倒賠了兩百塊?”
我點頭,在我看來,那輛小車看上去確實挺貴的。
“遇到這種事情,你不會打電話報警嗎?是非曲直,由交警進行認定啊。”
“可是,交警不會罰我錢嗎?上次小趙說他騎車沒戴頭盔就被罰了兩百塊。”我就沒戴頭盔。
“你沒戴頭盔?”他懷疑地睨我。
我已經不好意思點頭了,舔舔唇咂咂嘴,突然又覺得,我咋會怕他呢?
他閉了閉眼,道:“你還是隻適合待在廚房裏。”
“你還能記住那車子的車牌嗎?”
我飛快地點頭,記得,當然記得,很容易記的車牌,我就是看車牌號也很牛氣,所以更不敢惹。
我報了車牌號,許大神聽了後麵色未變,卻搗出手機來撥了一個電話,通了後,當著我的麵,衝著電話道:“小子,你撞我女朋友,還收我女朋友兩百塊錢了?”
我一噎,麵上就是一熱,即使知道他隻是把我當幌子,卻仍免不了感覺到害羞。
“賣菜的大嬸?”說這話的時候,許承基將我上上下下地掃上一眼,又道:“我女朋友是大廚,煮菜很好吃。”
我麵上又是一熱,他這稱讚,是真是假?
我聽他嗯了幾聲,就掛機了。
“你的手機號碼呢?”他問我。
我愣住了,不明所以。
“改天把錢送回來給你,方便聯係。”
我一笑,飛快地報上了我的電話號碼。
可是,從此之後,許大神便十分勤快,電話一個接一個打過來,內容不關乎賠款,而是各種各樣的生活瑣事,比如什麽菜好吃,比如我的小店應該要怎樣改善經營,比如一些讓我似懂非懂的經營理念。
他說的這些建議,我覺得應該都是挺好的建議,會慢慢地去接受,也會按他的建議去改善我的酒家。
我跟他的話題越來越多,常常會不知不覺地聊到深夜,甚至,他的一個建議如果讓我覺得十分的受用,我會半夜爬起來找出筆與紙,把他的話記下來。
他會每天按時給我來電話,我會在他打電話來以前,把所有的事情都做完,我覺得自己越來越期待聽到他的聲音。
我拿到退回給我的賠償款,已是兩個禮拜以後。
“怎麽是五百塊?”我數完鈔票後目瞪口呆地看著許大神。
“你受傷了啊,還有蔬菜爛掉了一部分,隻讓他出了三百塊。”許承基不以為意,我卻覺得他太能幹了,人家的車子沒要我賠了,還賠我的蔬菜錢,我的傷擦點藥,花去的醫藥費,才幾塊錢呢,他沒憑沒證地卻給我要來了三百塊。
他不會是訛詐對方了吧?到了這個時候,我似乎才發現,我對他的背景十分不了解。
不管怎樣,能幫我要回賠償的錢,還讓對方對我進行了賠償,是一件挺讓我開心的事情,我將錢往口袋裏一揣,討好地衝他笑道:“許老板你等著啊,我去給你煮魚去,我請你。”
他喚住我,道:“能上我家給我煮嗎?我負責備齊材料,你隻管煮。”
我一愣,覺得他的提議不僅冒昧,而且似乎別有用心。
他的別有用心在老趙的提點下,很快就被揭曉了。
老趙就是在我答應去他家為他煮魚的下午,告訴我他聽來的消息,說姓許的,竟是風華食府的大股東。
風華食府意味著什麽?風華是全市首屈一指的食府。
煮河魚又意味著什麽?煮河魚是風華的招牌菜之一。
許承基要我去他家煮這道菜意味著什麽?
我極其泄氣地垮著肩坐於案幾前,這個社會,讓我覺得太過複雜,人心的算計,讓我對人性突然灰心失望起來。
我飛快地給魚打鱗,去內髒。蔥薑蒜料酒大料,都是許承基按我事先的要求購買好的,為了這一道菜,他準備十分盡心,甚至脫了外套,親自挽起了襯衣袖子替我打下手洗菜擇蒜。
若非我心有戚戚焉,現下我們一起下廚洗手做羹湯的情形算得上是溫馨的,也一直是我所夢想的,我想找的那個人,不會因為我是廚師,而心安理得地由我一個人包辦廚**宜。
可惜,很可惜。
他家裏的廚房看得出極少用,但是炊具卻很齊全,刀刃很是鋒利。與他同住的是他的爺爺,看上去很嚴肅的一個老人,看我在廚房忙活,他一度以為我是請來的鍾點工。
前期準備妥當時,我轉向許承基,一本正經地跟他道:“你看清楚了,我隻做一次。”
他聞言,原先輕鬆的笑意斂了去,似乎才發現我的謹慎心情,於是毫不掩飾地麵露疑問,我容不得他繼續跟我裝,不再理會他的表情,打火,下油,十分專注地去煮我的菜。我用高度米酒去腥,湯被煮得如牛奶般鮮白時下佐料,佐料一下,滿屋飄香,許承基雙臂抱胸地立在一旁,從頭看至尾。
魚還未出鍋時,廚房裏又多了一人,許承基爺爺一語不發地負著雙手,側立於另一邊,等著我的魚出鍋。
我將魚裝盤,一切完畢,轉身問許承基:“看清楚了嗎?跟你的大廚做的有區別嗎?”
他聞言,飛快地側頭睨我,那眼神裏的蘊意是什麽,我不想去探究,匆匆脫去袖套跟圍裙,離開時,瞧見他仍是以那種目光瞅著我未放,他的爺爺正舉著筷子,去夾碗中的魚肉。
我就這樣離去,從他家出來時,心情也似乎隨著電梯高度的降低而低落起來,我對他有好感,盡管一開始時我討厭過他,可是,那份討厭中還存有一份對他識味的讚賞,那份討厭很輕易地被他的出手相助給消除了,而在之後的電話交談中,我對他的好感一點點地積攢了起來,可是我現在是真討厭他了,我討厭他了!
這以後,一段時間內,許承基都沒有再出現在我的酒家,也不再有人上門找碴,就連前段時間頻繁的電話問候也沒了。
“目的達到了,自然就不來了。”老趙這樣說,他一直對我毫無保留地煮魚給許承基看十分有意見。
老趙說我怎麽就那麽笨,我也覺得我挺笨的啊,人家花五百塊錢,就買了一道菜的獨門做法。
最開始,我隻是想讓他知道,我無所謂,他知道我的做法也無所謂,我隻想讓自己的坦誠大度與他的心機深沉做個比較,讓他知道這世上還有一種東西叫不計得失,讓他會對他自己的行為有一些慚愧。
可是現在我也迷糊了,知道我行為的人,都在指責我、笑話我,我突然失去了正確的價值觀,我不明白我的行為為什麽在他們眼裏是那麽的幼稚與可笑,我也一直在琢磨著,在他眼裏,我是否也是那般的可笑與弱智。
所以,當手機屏幕上再次閃爍他的名字的時候,我不但猶豫,還膽怯了。
在鈴聲接近尾聲時,我還是接聽了,手機舉至耳邊,半天無語。
那一方,也靜默無聲。
好半晌,他才道:“能來我家一趟嗎?”
“我說過隻煮一次。”我垂下眼簾,明明心裏糾結得厲害,卻不明白我為什麽還沒有很豪氣地掛掉他的電話。
“不是要你煮魚,是我爺爺想見你。”他如此說的時候,我心裏卻愈加鬱結。
我再次進到他家時,他一身居家的模樣,他爺爺不如上次般嚴肅,穿著圍裙,正在廚房裏忙碌,知道我來了,特意從廚房裏鑽出來招呼我。
我實在很莫名,許承基爺爺為什麽會想要見我,若非為這份莫名,我想我不會輕易答應許承基再度跨進他的家門。
許承基壓著我的肩膀,讓我坐在餐桌旁,他布好碗筷,許爺爺已將裝好盤的煮河魚端至我麵前。
我看著那一份與我的煮食在外觀毫無差別的煮河魚,呆愣了半晌,我不明白,許承基為什麽會讓一個老人,去學我的手藝。
“不是學你的,風華是我爺爺開創的,風華的煮河魚,是我爺爺的拿手菜,一直到今天,這道菜都是風華的招牌菜。”許承基給我遞了筷子,示意我品嚐。
“可是廉頗老矣,我終有一天,拿不動鍋鏟,當不了夥夫。而且,那種味道,並不是人人都能學得來的,能得這道菜的精髓的人,不但要天分要努力,還要機緣。”許爺爺附和著許承基,向我解釋著。
我細細地嚐著眼前的魚肉,聽許爺爺的說辭,沒有任何異議。學做這道菜,確實要機緣,說過同樣話的,還有我老爹。
他教過很多人,學成之人卻寥寥無幾,事實上直到現在我也弄不明白,為什麽我會一學即會,我也不明白我為什麽就會煮出那道味兒來,老爹說是機緣,那便是機緣,因此,我當著許承基的麵去操作烹製方法,卻並不介意他是否學到了精髓。
可是我現在吃到和我所做的一模一樣的味道的食物,心裏的疑問卻越來越大。
我將我的疑問寫在臉上,直接睨向許承基。
他一笑,道:“像我那樣挑剔在乎味道的人並不多,去風華吃飯的人,吃的並不是一道菜的味道,更多的是一種氛圍,追求頂級味覺的人,也不會如我般對一家酒店要求那般苛刻。”
我擱下筷子道:“那你總找我碴,是為什麽?”
“因為我不再下廚。”許爺爺接話,“我學藝時,我師父就有規矩,一旦歇業,便不再下廚。”
我能理解,我老爹就是如此,店一交給我,他便不再進廚房。
“我孫子說找到了我的味道,我以為他是找到了你父親,所以不以為奇。”
我父親?
“老柯是我同門師兄弟。”他如此說時,我才恍然大悟,隻是我不能理解,我還是不能理解,如果不是為了套取我這道菜的做法,許承基,為什麽要接近我?
“我已經五年沒有再煮過東西,承基以前多次要求,我都未再碰火,今天特意為你才下廚,你知道為什麽嗎?”許爺爺拍拍我的手背,笑得一臉的樂嗬。
我一頭霧水,我確實不知道。
許承基搶白道:“因為我跟我爺爺說,我得想辦法消除你對我的誤會,否則,我的女朋友就又沒了。”